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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獨酌憶墨莊(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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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舉出仕,世以為榮。其實,詩書傳家並非僅為墨莊劉氏的家風,而是普遍的社會風尚,那位墨莊夫人也隻不過是置身“家家生計隻琴書,一郡清風似魯儒”環境的一個典型。受崇文重教傳統的長期濡染,耕讀為本的思想在廣闊的農村根深蒂固,攻讀入仕的宏願成為人們普遍的向往,成為民間理想中的最高境界。宗族的所謂一人之心,在敬宗睦族的殷切期望中,包藏的無不是登科仕進的夢想,因為,在重文輕商的社會氛圍中,隻有這樣才能光宗耀祖,才能凝聚族人。不過,劉清之卻揭示出“耕道熟仁”的高尚精神追求,表現了對儒學道義精神的深刻領悟。朱熹對“耕道而得道”的詮釋,是對劉氏家學優良傳統的表彰,並賦予它普遍性價值。

獨酌憶墨莊,注定不會遺忘那“為人疏俊,不修威儀,喜諧謔,數用以招怨悔,終不能改”的劉攽。別不是故鄉的美酒,塑造了他與兄長劉敞迥然有異的性格吧?

劉攽,字貢父,他在知長安時,結識了妓女茶嬌,“所謂添蘇者也,以色慧稱,貢父惑之,事傳一時”。劉攽被召還朝,茶嬌遠送之,為夜宴痛飲,劉敞有別詩雲:“畫堂銀燭徹宵明,白玉佳人唱渭城。唱盡一杯須起舞,關河風月不勝情。”到了宮城,歐陽修出城迎接劉攽,劉攽竟病酒未起。歐陽修詢問原因,貢父曰:“自長安路中親識留飲,頗為酒病。”歐陽修戲之曰:“貢父,非獨酒能病人,茶亦能病人矣。”難怪,劉敞晚年再娶時,歐陽修作詩贈這位新郎官,道:“仙家千載一何長,浮世空驚日月忙。洞裏桃花莫相笑,劉郎今是老劉郎。”

對於劉攽,或許酒果真能病人也未可知。要不,怎會有那麼多名家大家肆意描摹他的醉態呢?比如,北宋文學家、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在《和貢甫送元考不至》雲:“忽懷淄川組,夙昔願始酬。出餞集儔侶,情歡期少留。酒闌竟不至,睠睠久臨流。微我獨有疚,此詩卿可求。”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同而累遭貶謫的蘇軾,紹聖年間,曾途徑清江慧力寺手書《金剛經》,其詩有涉及樟樹人事的三十多首。他與劉攽多有唱和,字裏行間酒香飄溢,“去年送劉郎,醉語已驚眾”, “隻許隔牆聞置酒,時因議事得聯名”,“已托西風傳絕唱,且邀明月伴孤斟”,“刺舌君今猶未戒,灸眉吾亦更何辭。相從痛飲無餘事,正是春容最好時”,“脫冠徑醉應歸臥,便腹從人笑老韶”。蘇軾有感於劉攽通判泰州事而作的《送劉攽倅海陵》一詞,最是酣暢淋漓,恍若醇酒澆心——

君不見阮嗣宗臧否不掛口,莫誇舌在齒牙牢,是中惟可飲醇酒。讀書不用多,作詩不須工。海邊無事日日醉,夢魂不到蓬萊宮。秋風昨夜入庭樹,蓴絲未老君先去。君先去,幾時回?劉郎應白發,桃花開不開。

“喜諧謔”的劉攽,其實治學嚴謹。蘇軾向宋哲宗推薦劉攽時稱“攽博記能文章,政事侔古循吏,身兼數器”,曾鞏評價他“強學博繁,超絕一世”。他一生潛心史學,助司馬光纂修編年體通史《資治通鑒》,充任副主編,負責漢史部分。此外,自己獨立完成的著作還有一百卷,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史學著作有《東漢刊誤》四卷。劉攽的詩歌風格較為生動,與歐陽修的風格有相似之處,其文章受到曾鞏和後來的朱熹等人的高度評價。

關於他的“數用以招怨悔”,由其經曆可窺見一二。劉攽與兄同舉進士,曆仕州縣二十年,四十歲時才升任國子監直講,同知太常禮院。不久,因致書王安石,論新法不便,被貶為泰州通判,後起曹、亳、兗等州知州,後又貶為監衡州鹽倉。直到元祐初,新法被廢,起為襄州知州,入為秘書少監,加直龍圖閣,知蔡州。在蔡數月,召拜中書舍人,竟以疾不起,年六十七。一生數番進進出出、起起落落,嗚呼哀哉。

耐人尋味的是劉攽與王安石的關係。他倆年齡相仿,又是江西同鄉,何況原本就是摯友。王安石《過劉貢甫》一詩,以酒來表同心之誼:“吾願與子同醉醒,顏狀雖殊心不隔。”即便因反對變法,劉攽被王安石毫不留情地趕出京城時,“拗相公”王安石還去送行並贈詩呢,詩中如此誇讚劉攽:“筆下能當萬人敵,腹中嚐記五車書。”王安石應該不是假惺惺吧?因為他從前不無自豪地對友人宣稱,“吾在京師心服者二人,攽與呂公著是也”。呂公著是變法的主要支持者,而劉攽卻是反對者。宋神宗熙寧年間,宰相王安石大刀闊斧地變法,以實現富國強兵的政治理想,卻遭到以司馬光為代表的諸多重臣的反對。盡管王安石與司馬光針鋒相對,並為此弄得心力交瘁,他卻認為“司馬光實,君子人也”。由此可見,王安石力排眾議而毅然將絆腳石踢開那份心勁是真實的,欣賞故交、愛惜人才的那份情意也是真誠的。難怪,有人慫恿司馬光彈劾王安石,司馬光坦坦蕩蕩地回應:倡導變法是為國家經濟著想而不是謀取私利,為什麼要彈劾他?麵對如日中天的王安石,司馬光選擇退讓,退讓到他主持編纂的巨著《資治通鑒》裏去了。

對待王安石,劉攽心胸也如司馬光,然而,卻是嘴不饒人。王安石變法失敗退居金陵時,有不少官員前去餞行。劉攽也趕過去了。不過,他送給王安石的贈別信物是一首諷刺詩。因當時正鬧蝗災,劉攽這樣寫道:“青苗助役兩傷農,天下嗷嗷怨相公。惟有蝗蟲偏感恩,又隨車騎過江東。”想必,這番言辭當令強作微笑與人辭行的王安石陡然間黯然神傷。

劉攽的率性果真會傷人。有一則故事說,劉攽和也是《資治通鑒》副主編的江西老鄉劉恕同在館下,一日劉攽問劉恕曰:前日聞君冒著大雨去州西幹嗎?劉恕答:我訪丁君閑冷無人過從,所以冒雨去看看他。劉攽卻是心直口快,說:丁大人剛剛判刑部,你大概是有所求才去的吧?劉恕勃然大怒,以“至於詬罵”。劉攽卻說:我跟你開個玩笑,至於如此動怒嗎?劉攽自己終是不解。同事也惘然莫測,過後才知原委,那一天劉恕真是有求於丁大人,劉攽不知情,卻口無遮攔,誤觸其忌諱了。

可是,為王安石送行時,劉攽真實的內心又是怎樣呢?他不會惺惺相惜嗎?畢竟他與王安石最為故舊。關於他倆關係的傳說倒是不少。比如,王安石拆解劉攽名說:“劉攽不值分文。”劉攽立即回敬道:“失女便成宕,無口莫是妒,下交亂真如,上頸誤當寧。”又如,劉攽與王安石交往頻繁,每相遇必終日。王安石任參政時,一日劉攽來訪,王安石正在吃飯,便由下人引劉攽入書室。劉攽見有草稿放在硯下,取出看了看,是一篇論兵之文。劉攽善強記,一過目輒不忘,讀罷將草稿放回原處。轉念一想,自己貿然進入書室似有不妥,便出去待於廡下。王安石飯後出來,複邀劉攽入坐,一陣寒暄後,問:“貢父近為文乎?”劉攽答:“近作兵論一篇,草創未就。”荊公問他的文章大概內容,劉攽則以所見草稿當作自己文章的內容回答王安石。王安石不知道劉攽窺見自己的大作,默然良久,慢慢取出硯台下的草稿撕掉了。因為王安石平日論議總想出人意表,有相同者,則認為是流俗之見。“喜諧謔”的劉攽,生生毀掉了王安石的一篇論兵之文。

如此玩笑,卻是可以反觀二人之親密關係。沒想到,在政壇官場上,劉攽也要和王安石唱對台戲。王安石在擔任侍講官時曾向皇帝請求坐著講課,劉攽居然也要跟他過不去,說:“侍臣講論於前,不可安坐,避席立語,乃古今常禮。君使之坐,所以示人主尊德樂道也;若不命而請,則異矣。”劉攽認為,皇帝讓坐才能坐,皇帝提出,說明他尊師重教,怎能“不命而請”呢?禮官皆呼應劉攽的意見,王安石試圖在陳舊體製上作個小小的改變,竟也被劉攽攪黃了。

令王安石最惱火的攪局,就是劉攽站在反對變法的司馬光一邊,並像其一樣,寫了一封長信批駁王安石的新法。熙寧年間,做了宰相的王安石雷厲風行地推行均輸、青苗、農田水利、募役、市易、方田均稅、將兵、保甲、保馬等一係列新法。變法雖有效緩解了當時的經濟困難,但隨著弊端顯現,反對之聲不絕於耳。既然王安石之弟可以為堅持政見而不顧念手足之情,那麼,曆仕州縣二十年而通曉民情的劉攽也就顧不得故舊之誼了。劉攽的挺身而出,竟是站到了數次與王安石激烈辯駁的司馬光一邊。科舉改革也是新法的重要內容,王安石堅持“欲一道德則修學校,欲修學校則貢舉法不可不變”,劉攽卻堅決反對,稱“本朝選士之製,行之百年,累代將相名卿皆由此出,而以為未嚐得人,不亦誣哉。願因貫舊,毋輕議改法”。而且,劉攽還付諸於行動。禮院廷試罷詩、賦、論三題,改試時務策,在王安石變法的得力助手擔任主考官時,把支持新法的應試者列入高等,將反對新法者一律劃作下等。輪到劉攽任主考官,那就對不起了,劉攽竟敢重新複核並排定等次,公然和王安石唱對台戲。

失意的司馬光不問政事,潛心修撰《資治通鑒》;激怒王安石而被外放的劉攽,則因被司馬光所欣賞,優雅地走進編撰、著述裏。政見相似,遭際相似。司馬光如此評價自己的得力助手:“研精極慮,窮竭所有,夜以繼日。編閱舊史,旁采小說,簡牘盈積,浩如煙海。挾擿幽隱,校到毫厘。”可見,在地方任職的劉攽雖輾轉於曹州、兗州、亳州、蔡州等地,卻是始終執著案頭的史書,那也是他心頭的墨莊吧?十餘年間,他對漢代史實進行了精辟的考證和校訂。《東漢刊誤》一書,即是劉攽對《後漢書》訛謬、衍脫、顛倒、不通之處所作的校正。劉攽著作頗豐,還有《五代春秋》《經史新義》《彭城集》《公非先生集》等百餘卷,與其兄、其侄並稱“三劉”,曾合著《漢書標注》六卷。

一個在仕途上那樣討人嫌的角色,在書山上卻是這般令人崇敬。因為這時劉攽麵對的,是一座多麼浩繁的墨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