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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瓊成年以後數次回想起跟她娘奔走在鄰村村道上、焦灼煩躁地穿家入戶尋找她爹的夜晚，總是無法理解，為什麼她娘就不能算了呢？就讓她爹去吧。他願意賭，不想回家，都隨他去。就算找到他，又怎麼樣呢？兩人還是吵架，當著一對陌生人的麵，阿瓊尤其難堪。她爹多數時候不肯隨他們回家，哪怕是回了，也不過是換個地方繼續吵架。沒幾天，他夜裏還是會跑出去賭。
阿瓊無法理解她爹。她覺得他生病了，著魔了。
但這個評價和結論無法令她內心的悲傷和羞恥得到緩解。隔壁的覃家村、羅家村與謝家村的格局相似，村子裏有許多池塘，還有竹林，竹梢與竹葉在夜風裏颯颯作響。還有已經傾頹的舊屋前被開墾成小塊地菜地，蔬菜濃綠的葉子在夜裏隻能看清黝黑的輪廓。
但是空氣中有花香傳來。夜來香，或者別的花。
阿瓊跟隨著她娘的腳步，穿行在不屬於自己的村落的夜晚裏。悄悄地嗅一嗅空氣中的芬芳。然後她踩到一塊突出的石塊，腳踝處傳來劇痛，她不由痛叫出聲，身體由於慣性向前踉蹌，她極力在劇痛中保持平衡，完好的那隻腳卻又不幸踩到另一顆突出的石頭，然後，她往旁邊傾倒，“噗通”，掉進了池塘裏。
阿瓊的第一聲痛呼響起時，徐春梅沒有立時反應過來，事實上她有點生氣。她轉過身想罵一聲，看到阿瓊亂抓亂喊，伸手就要抓住她卻沒有抓住，然後她的女兒就落入水裏了——村裏的池塘可不是田裏種蓮藕的泥池塘！這種池塘沿岸雖算淺，但再往前一兩步水會變深，尤其前一日暴雨，池塘水最深處是完全可以沒過阿瓊甚至一個成年人的！
此時阿瓊整個仰倒在水裏，她恐懼極了，想求救，但水咕嚕咕嚕灌入她的喉嚨，她嗆到了，一邊猛咳，一邊繼續嗆水。
徐春梅伸出的手隻徒勞地抓住了空氣。隻一秒鍾她的膝蓋就像被抽去了一般，兩腿一軟，她整個人已趴在岸邊，兩隻手猶徒勞地伸向阿瓊，恐懼地喊道：“阿瓊，把手給娘！抓住娘的手！”
阿瓊卻在掙紮間被水推離岸邊。徐春梅頭朝下的劃入水中，掙紮地要站起來去抓住女兒，卻不幸腿抽起筋來，尖銳的哭腔撕裂寧靜的村莊夜晚，“來人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村人多已安枕，等人群聞聲趕來，徐春梅自己已經萌生力量把女兒拖上了岸。她抱著阿瓊嗚嗚地哭。
人群中有人認出了徐春梅。四村八鄰的鄉親世代比鄰而居。互相認識，甚至有親戚關係，都是正常。和善的人低聲安慰他們母女，勸說他們先去自家安置，但更多的人，是立在一旁，嗡嗡地議論不停。
“謝春山的媳婦和女兒？來咱村幹嘛？”
“能為啥？找謝春山唄，人在麻六的倉庫那賭著哪~”
“還賭？閨女險些要沒命了。”
“嘿嘿，濫賭鬼。”
“去麻六那傳個信吧，把謝春山叫過來，多不像樣哪。”
“娘，這種日子啥時候是頭？”阿瓊心裏回蕩這句話，但她的手隻是無力地扯一扯徐春梅的衣襟。
真的太冷了。身上冷，心裏更冷。
若幹年後，阿瓊遇見的人多了，其中不乏出色的女子，她們聰明，有決斷，懂取舍。
但她娘不是這種人。她沒有機會把自己的光華磨礪出來。
當阿瓊被送回家，躺在床上，徐春梅聲嘶力竭地衝謝春山怒罵：“你怎麼不去死？！”
“我受夠你了！你死了我就解脫了！這個家也就解脫了！”
阿瓊慶幸因為她娘帶她去隔壁村，姥姥不放心兩個弟弟獨自在家睡覺把他們接到徐家去了。不然，聽到這種爭吵，他們一定會害怕地哭起來。
就像她現在這樣。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
謝春山沒有死。徐春梅也沒有因為受夠他就離開他。她怎麼走？她的女兒，兒子都在這個家裏。她的老母親，她的出路退路都在這個村子裏。這就是她的人生了，她隻能停留在原地承擔。
徐春梅臉色木木的，熬了藥盛在碗裏遞給阿瓊喝。藥的熱氣飄至阿瓊鼻端，一股苦味兒。
阿瓊下意識皺起鼻子，床邊的謝春山摸摸她的頭，“乖女把藥喝了，阿爹去給你買糖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