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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望眼欲穿，一個勁地渴望踏上回家的路，他們約好要攜手穿越沼澤和沙漠，在春風來臨的午後趕到陽關的客舍共飲一碗酒，然後出現在長安紙醉金迷的街頭，洗去塞外的塵土與風沙，像鰥夫和餓鬼一樣打量沽酒的胡姬，直到醉飽之後爬上大運河上熙熙攘攘的船隻，來年春天和岸邊花花綠綠的女人一道回到江南老家。可現在就剩下張三一個孤魂野鬼，回到江南老家又有什麼意思，漫長的旅途一定寂寞得難以忍受。他現在已經不年輕了，回到江南老家隻會引來詫異的目光，而不會給家人帶來絲毫的驚喜。在父老鄉親眼裏，已經全然忘記了張三的存在，如果得意榮歸風光無限還好，像眼下這樣狼藉和糟糕的光景，隻會讓所有人都厭倦。更重要的是如果他順利回到江南老家，將引發家庭的一場騷亂不安，從而打破一貫的溫情脈脈與風平浪靜的氛圍——他從小就在這種熟悉的氛圍中長大成人。他精細地盤算過了，當他意外地回到江南老家，首先他父母親會痛苦不堪，父母親隻好拿出畢生的積蓄替他娶一門親事，而這會引發家庭內部的傾軋和不團結。而且家裏的幾畝薄田不堪兄弟倆剖析，這些雞零狗碎的事物加上女人愚蠢的挑撥，會讓兄弟之間出現裂痕，總之很不愉快。他情願在戰場上被胡人削去半邊腦袋，也不想陷進這種無聊的家庭的糾葛。
最後，回家後他絕不會是一個本分的種田人，做生意他不是那塊料，考科舉那是異想天開。他最擅長的無非是喝酒和打架，在一番惹是生非之後，遲早吃官司。他呆在萬惡的塞外軍營裏的時光太久了，磨蹭了這麼多年，最好的年華都銷蝕了，以至於很不習慣逃離這個鬼地方。如果他們六個逃兵齊齊整整地回到江南老家，他也許會有底氣去麵對這個圓滿的結局。而現在他發現，回到江南老家也沒什麼意思，還不如在大漠深處繼續磨蹭。
他懶洋洋地上路了，不是回到小橋流水的江南，而是走向荒涼苦寒的大漠孤城，回到呆膩了的軍營。
走在路上，他想可能要麵對嚴酷的軍法，想到這裏就不寒而栗。不過這也沒什麼，他心裏反而踏實了許多，那些慘無人道的處理逃兵的條例，其實也許合乎情理，上頭的人多半是經過深思熟慮，才出台這些事關重大的軍法。總而言之，上頭估計有不得已的苦衷，無論如何，張三準備默默地去承擔一個逃兵應該得到的懲罰，即便去死也比漫無目的地繼續流浪要美好燦爛。
走到城門口，他再次放慢了腳步，不是因為驚慌和忐忑不安，而是如癡如醉地聽軍營中永遠忙碌而枯燥的聒噪。在軍營裏一切都應該肅殺而整齊，但事實正好相反，生活在其中的人們都知道，軍營就像鬧哄哄的集市，永遠是吵吵嚷嚷的，除非有大人物駕臨巡視，否則一切都像一團亂麻。正因為這樣張三才覺得親切有意思，他開始喜歡上這裏的混亂無序。一個趕駱駝的商人向張三兜售一種奇異的夜裏發光的綠寶石，張三很清楚這完全不值錢，是產自波斯的廉價的玻璃球，在那裏每個小孩子都儲藏了很多，用來交換泥娃娃或者別的小玩意。不過張三沒有說破，和商人聊起了沙漠中的精怪與海上的風濤，以及各個綠洲上的微型王國的風俗，張三喜歡聞商人混雜著海水的腥味與沙漠中鹽味的那張嘴。一個跑到絕遠的塞外希圖掙大錢的青樓女子，先是軍官然後和所有的士兵輪流睡了，結果仍然沒有掙到一個錢，因為她遇到的無一例外全都是窮光蛋，榨不出任何油水。不過這個又老又醜的女人似乎很幸福，因為在中原她早就過了幹這行的世紀，在這個黃沙漫天與世隔絕的不毛之地，她實現了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傳奇，所以越發洋洋得意，故意賣弄風騷。現在她又和張三擦肩而過，而且意味深長地笑了，張三忽然發現這個老女人頗有幾分姿色。
操著公鴨嗓子的監軍，照例是宮裏派來的。據說他聞過皇後娘娘的體香，除了皇上就算他熟悉這種特殊的氣味，最後連皇上也不能容忍，所以把他派到這兒看住這座孤零零的軍營。而這裏除了一大群臭烘烘的兵，並沒有什麼寶貝需要幫皇帝老人家盯緊，而看住這群兵就好比整天蹲在在豬圈裏抬頭看天。所以這實在最無聊的差事，多半是在宮裏受到排擠，才滾到這個鬼地方遭罪。監軍職務雖然神聖莊嚴，但究竟是個太監，所以監軍撒尿時，很多兵便偷看那個器官的形態，一開始監軍感到不可思議，於是把那些膽敢偷看他老人家小便的兵打了幾十軍棍，結果誘發了整座軍營的好奇心，偷窺的現象變得更加明目張膽。監軍大人豁然開朗，從此不再羞羞答答地排泄體內廢物，而兵們司空見慣，便不再有以上的一幕重演。監軍喜歡講一些宮裏的稀罕事兒，替自個解悶。不過監軍最近嘮叨著——看起來皇上是把他忘了，他在有生之年最大的理想，不過是到南京去替先帝爺守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