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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軍迎麵走來，邁著像公鴨一樣自我膨脹的腳步。不過監軍大人根本不認識張三，自顧自地念叨他剛進宮那會的光景。百夫長已經墮落了，一個十足的酒鬼，酒屁衝天而且在戰場上貪生怕死，早已消失了當初投筆從戎的豪情。百夫長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訴他賭錢的行情。將軍最後親切地召見了他，揮手讓那些木偶一樣麵無表情的隨軍歌妓退下。這些歌女都是將軍從長安帶來的，毫無疑問，買下她們時花了大價錢，這筆錢足夠買下駱駝商人價值連城的駝隊。這筆錢極有可能是在上頭撥給的軍費裏開支，當然也許來自將軍的俸祿和薪水，假定將軍的俸祿和薪水十分微薄，那麼很可能將軍出身於一個富有的家庭，所以慷慨地掏出一大筆私房錢來購買這些歌女。無論真相如何，在張三看來，這些統統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這些歌妓最初的腰肢一定像楊柳一樣纖細，而今天多半因為多年水土不服和營養不良，很不體麵地隆起和浮腫——她們的腰肢已經像帳篷一樣碩大驚人，比水牛撐飽的肚子還要壯碩。這些歌妓日複一日地演唱二十年前在京都剛剛流行開的歌謠，像嗡嗡嗡的秋後蚊子叫一樣單調無聊，使人心煩意亂，越發六神無主焦慮不安。可憐的將軍每天都要忍受這種殘酷的折磨，遠遠比不上在長安做一個貧窮的布衣——至少能夠快樂清淨。不過當有人建議打發這些歌妓回老家時，將軍卻堅定地拒絕了。
當初買下她們，一個台麵上的理由就是這些性感的歌女能夠鼓舞士氣，這已經不合邏輯了，明眼人都能看出——如果集中注意力欣賞這些歌妓的演唱，那麼最英勇的士兵都會昏昏入睡，很明顯將消磨掉所剩不多的士氣，所以遣散這些歌妓，完全是顧全大局。一個隱秘的理由是將軍需要這些古舊的隨軍歌妓，用來打發和消遣無聊枯燥的光陰，並且滿足一種老年人慣有的不可思議的懷舊衝動，說到底這是揣測，有可能是毫無道理的，那麼將軍和他的隨軍歌妓永遠是一個謎。現在將軍打發張三寫了一個呈文——解釋不得不短暫離開軍營的具體而複雜的迂回曲折的過程。將軍臉上明顯露出不耐煩的神態，他的痛風病一定又發作了——在年複一年永無休止的邊塞生涯裏，他的腿關節被刀子一樣的塞外風聲灌滿了痛楚，而這加劇了他心情的黯淡。看得出將軍厭倦處理有關逃兵的事宜，不過職責所在不容逃避，而這種被動和無可奈何的角色，又讓將軍感到窩囊透頂，心裏很不痛快。年輕時將軍向往立功絕域封侯萬裏的事業，但現在他難受和發愁的僅僅在於怎樣消磨時間，在時間的盡頭也許奉調回朝廷也許老死在邊關，將軍估計已經不去考慮時間的盡頭究竟將發生什麼，最要緊的是眼下千篇一律的黃昏如何打發。將軍盡可能慈祥地說：“回營裏去吧，估計半年後上頭的批文下來後，一切才會有眉目，現在要緊的是快活地熬過每一天。也許明天你會在戰場上成為發臭的屍體，等不到接受軍法處理的那一天，所以年輕人不要什麼都在乎。”將軍本身愛兵如子，他不情願看到士兵挨軍法，不過這也由不得他，所以他說的幾乎是廢話。
張三揉了揉眼睛，察覺自己沉迷於內心的胡思亂想，事實上以上通通是幻覺。呈現在張三眼前的是一團空虛的寂靜，他所熟悉的那股亂糟糟的氣氛完全化為烏有。
城已經消失了，很快風沙將徹底掩埋殘骸。
城陷落前，一定打得難分難解，戰鬥的激烈程度前所未有。看起來所有的人全死了——包括路過的駱駝商人、隨軍的歌妓、操著公鴨嗓子的宮裏來的監軍、垂暮之年的將軍、喝醉了酒的百夫長、一向活得滋潤的……，包括所有的兄弟，當最後一個人死去，大約在黃昏時城終於陷落了。無一例外，臨死前他們留給世界的全部遺言——無非是大聲嚷嚷著一些軍營裏流行的髒話，對張三而言這是完全可以料到的，他太熟悉這些和他聲息相通的人們了，而這些流行的髒話本身，已經成為張三每天的生活中最有意義的成分。
所有的屍體都發臭了，熏得張三一陣猛烈的頭暈目眩，差點背過氣去。像剛飲下性子最烈的一種胡人釀造的番酒，他衝動而茫然地陷入一種迷迷糊糊的狀態，在由於日光暴曬而膨脹得滑稽可笑的死人堆裏，恍惚而從容地踉蹌著徜徉，城的廢墟似乎比世界的盡頭還要遙遠，夕陽西下時他還在原地來回地兜圈子，迷失了道路迷失了方位迷失了太陽落山摩擦出的地平線。
他居然發現了一個似乎還活著的人，從死屍堆裏詭異地爬起來。他幾乎辨認不出了——眼前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像一截被榨幹了汁水的中空的樹皮，就是受朝廷委派的和親使者。大約不久前他還是香噴噴的，洋溢著京城長安剛剛流行的那種來自大秦和安息的異域香水味兒，以至於連和親使大人不經意製造的噴嚏都是絕對香噴噴。和親使大人也是性情中人，因為家父在長安曾經和將軍有過一麵之交，便在護送公主西行的路上順便拜訪了將軍，並且很顯然在這座不久後陷落的城裏短暫地逗留了大約並不算太長的一陣子。
作為最華麗而香豔的戰利品，很顯然公主已被劫走，包括隨駕的一隊宮女。公主本人坐在用帷幕嚴嚴實實遮蓋的馬車裏，而隨行的大約一二十位小姑娘，不過在臉上裹了一層柔弱的輕紗，在如狼似虎的老兵眼裏，每一個毛孔都被覷得沁出像珍珠一樣晶瑩的汗粒。這些宮女一個個全他媽的細皮嫩肉，白淨水靈，這樣的點評很快在軍營裏傳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