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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親使大人麻木地指了指西北方，聲音沙啞地說：“是契丹人。”張三朝一具腐臭的屍體上吐了一口唾沫，輕蔑地打量一群黑壓壓的禿鷲落在黃昏中。
他上路了，到玉門關到京師長安，他竭盡所能地向上頭哭訴城陷落了，而公主落到了野蠻的契丹人手裏，他懇請朝廷火速派兵收複那座城，當然頭一件是救回和親的漂亮少女。
根據悠久的傳統和當時的慣例，完全可以推測出張三不可能見到上頭的大人物——這個結論幾乎等於顛撲不破的真理。首先要見到上頭的大人物，無一例外需要管家或者別的什麼人通報，而無論是管家還是別的負責通報的人，毫無疑問不可能替張三進行通報，除非給了他們額外的好處，而張三窮困潦倒，這一條基本上免談。而且即便管家或者別的什麼人樂意進行通報，也僅限於一種良好的意願罷了，不會當真去進行通報，因為張三的身份過於卑微以至於無法啟齒。總不能說：“老爺，有一個叫張三的無名小卒要見您，他既沒有一官半職，又一名不文，連闊氣的親眷故舊都沒有，和老爺您素來沒有什麼瓜葛，況且他說話有些瘋瘋癲癲不靠譜，而且要陳述的是老爺絲毫不感興趣的關於邊塞的混帳事，對這樣一個來曆不明的人老爺要見他嗎。”
那樣上頭的大人物就要勃然大怒了，而且簡直大動肝火，那麼管家或者別的負責通報的人就要挨板子了——照例是打屁股，而且老爺多半還會吩咐狠狠地打這狗奴才，執行的是另一群不安好心幸災樂禍的狗奴才，於是管家或者別的什麼人就要拄著拐杖了，而這讓老爺格外生氣。如果上頭的大人物正在構思一首絕妙好詩，被管家或者別的負責通報的人打斷了，而靈感就此逃逸出老爺的手掌心，那樣上頭的大人物就會怒不可遏，連最貴重的景泰藍花瓶都會顫抖和哆嗦，總而言之後果無法想象。
歸根結底，張三不可能見到上頭的大人物，就像人不能依靠撕扯自己的頭發離開地麵。假定一切順利，張三見到了傳說中的大人物，而且口齒伶俐地陳述了想要陳述的一切。這依然是毫無意義的，因為上頭不會信任一個形跡可疑的人，一個逃兵的話不值得高度重視，而且上頭很可能並不關心城的陷落，這似乎是無關痛癢的，至於和親的公主也連帶陷落，在上頭的大人物看來，這既重要也不重要，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因為要出動大軍的話，首先要由兵部上奏，然後在陛下恩準後，由樞密院的幾位深諳兵法的元老重臣慎重研究後，就行軍用兵之道合理一道奏折，在秉筆太監批紅之後再下發到兵部，由兵部在指定的兵器庫裏取出太祖武德皇帝儲存下的精良兵器，在大約半年的時間裏準備好盔甲衣糧和軍馬吃的草料，然後從全國各地征集能征善戰的士卒，這些士卒的花名冊保存在最機密的保險櫃裏，除非皇上有旨並且各部堂官擔保絕不會泄密，才可以清點這些事關重大的冊子。接下來還要按程序挑選最忠誠最勇敢的統兵大將——既要校場演武同時也要做八股文，估計在士卒都已趕赴指定的地點集結，然後舉行隆重的誓師大會，皇上親自在午門勞軍，在賜予統兵大將尚方寶劍後，將領照例要謝三次恩，而圍觀的百姓擁擠堵塞了道路，在大軍出征前照例要花費無數人力物力清道。走到半路上停下來，是因為工部沒有預先鋪設好大軍通過的橋梁，而工部要到雲貴高原才能采辦到適宜於架橋的堅固木料，總而言之工部也有難處。當大軍到達前線，首先要派探子去哨探，然後在得到可靠的情報後，軍隊挑揀一個安全的地方安營紮寨，然後等待狡猾的契丹人來進攻，最後的結局依然是在商妥了條件之後，開始新一輪的和親。朝廷的元老大臣們左右了朝政，而元老大臣都有很深的資曆，等熬到這個資曆他們卻垂垂老矣，老家夥們不約而同地害怕兵凶戰危，他們會抬出聖人的教誨來斥責血氣方剛的主戰派，他們認為不必和野蠻的契丹人計較，同時他們深知虛弱的朝廷經不起折騰，最大的憂患不在蠻夷而是刁民乘機作亂。至於那座城如果的確陷落了，明顯的好處是可以節省一大筆軍費，另外從此不用為守住它操心了。
當一撥又一撥的公主，浩浩蕩蕩地西出陽關，肩負和親的神聖使命，最後溶化在海市蜃樓的沙漠裏。長安的百姓照例津津樂道，對於朝廷新近冊封的公主品頭論足。而曆史學家似乎厭倦了這種周而複始了無新意的時間，他們幹脆視而不見，對其中發生的每一起公主出塞都不予記載。
張三依舊在長安奔走，他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在每次乞討前，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所有人——城陷落了，兄弟們都死了，而公主落到了契丹人手中。
後來人們有了經驗，不等他開口，就輕蔑地拋過去一枚銅錢，或者厭倦地讓他走遠點。
後來張三也厭倦了。
他思念家鄉的小橋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