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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上的一夜四(3 / 3)

第一道菜,美人掌。

初次準備食材,有位姑娘主動找上門。二十四歲,容貌身材,都讓人心動。她從小學習鋼琴,父母都是音樂學院老師,十根手指纖長而有力,天然就是為琴鍵而生,獲得過許多國際大獎。又有誰忍心截下她的一隻玉手呢?經過仔細觀察,老板挑選了她的左手,開出一百萬的價格。說實話,一百萬人民幣,買一隻年輕健康的手,真的不貴。何況,是這樣的一隻手,本身就是無價之寶。

遊艇的主人反複詢問:你是否下定了決心?直到最後一分鍾,她仍然有反悔的機會。但她淡然地搖頭,說隻是為了逃避世界上所有的鋼琴。凡是來到這艘船上,都是有故事的人。願意出賣身體的一部分,必然有各自的原因,隻是不願意說出口罷了。

第二道菜,窗籠記。

前些年,有位很火的歌手,曾在萬人空巷的選秀節目中奪冠。後來,她不知不覺銷聲匿跡了,至今隻有極少數忠粉還在懷念她。老板告訴杜俊——你,曾經吃過她的一對耳朵。在這個世界上,總有許多你想象不到的人生。一個人,永遠無法真正了解另一個人,哪怕他(她)就是你最愛的那一個。總之有一點,大家都是自願的,必須年滿十八歲,心智健全,具有完全的民事行為能力。遊艇夜宴從未強迫過任何人,更沒有威逼利誘,買賣純屬自由。

第三道菜,舌尖。

隻有說到這兩個字,杜俊的舌尖才稍微正常一些。

老板回答,舌尖,之所以攝人心魄,不僅在於是人類語言的工具,更是美食滋味的入口。你沒有品嚐出來嗎?四川女孩的舌尖有各種麻辣味道,西北漢子的舌尖充滿麵條的勁道,廣東人的舌尖仿佛濃鬱的湯煲。而英國人的舌尖最為廉價,簡直索然無味,通常隻能和烤牛舌混在一起,想必這就是“約翰牛”的出處。”

不用多說,大師兄全明白了。他所迷戀的三道菜的精髓,在於每份寶貴的食材,都經曆過可憐天下父母心的精心嗬護,也集中了人世間所有的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

當天,杜俊前往夜宴指定的一家外資醫院。那裏擁有全球最先進的體檢設備,確認他除了饑餓與營養不良外,並無任何傳染病或慢性病。至於他的舌頭,雖然說話僵硬,但味蕾功能正常,也未變形或有其他毛病。

他簽訂了一份合同,自願進行舌頭切除手術。

手術將在遊艇上進行,時間是在七天後,也就是今日。

早上六點,杜俊來到黃浦江邊。

一如往常,碼頭上彌漫著白霧,看不清對岸高樓。早班渡輪緩緩穿過,像個孕婦懷著一窩仔,拉響汽笛聲聲,被煙水茫茫吞噬,幻化成某種交響樂般的效果。

登船前,他看到個年輕女子,穿著一襲白色風衣,站在碼頭後邊的高處。微風揚起滿頭青絲,黑發蓋住迷離雙眼,露出一張蒼白的臉。

她很迷人。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大師兄在心底默念詩經裏的句子,自從迷戀上遊艇夜宴的三道菜,他便再沒對任何女人動過心。

女子原本眺望江麵,恰好發現他的注視,轉下頭,目光幽深地看著他。

她的右手抓著欄杆,五根手指簡直性感。同時,她的左手露出袖管,卻隻有一個光禿禿的手腕。

忽然,杜俊覺得見過她?是在……也許……電視上吧……很多年前,有過某位鋼琴少女,與朗朗一樣被許多媒體報道過,後來不知為何失蹤了。

等他登上遊艇,有人告訴他——這位女子,三年前賣出自己的一隻手,成為第一隻“美人掌”。後來,每逢周日清晨,她便準時出現,安靜無聲,佇立許久,獨自離去。

遊艇緩慢開到黃浦江心,被一片白霧籠罩,再也看不到岸上的她。

杜俊轉入底艙,有間小小的手術室,兩個穿白大褂戴口罩的男人,全身隻露出一對眼睛。

他被打了麻藥,躺下張開嘴巴,一支鑷子抓住舌尖。麻醉使他沒有任何感覺,仿佛已不再是自己的舌頭。不到兩秒鍾,手術刀已切斷舌根,將他的舌頭放到托盤上。

經過簡單稱重,這條舌尖隻剩下20克,並且隨著流血而變輕。

有人為它做了消毒和清洗,塞入特製的容器,裝在冰箱裏保存。

經過十二小時的冰鮮之後,當晚,這條舌頭將會搬上夜宴的餐桌。

麻醉的效果還沒過去,他反而覺得輕鬆了許多,終於扔掉了嘴巴裏的累贅。

他收到一百萬元酬金,用其中的五十萬,給自己預定了一塊墓地。

剩下的五十萬嘛,他給了我——今晚,隻剩下一張未售出的請柬,他當場買下來,委托服務生送給我。

“話癆”為什麼要這麼做?用曾經最寶貴的舌頭,換來的隻是自己的墳墓?他希望我吃掉他的舌頭?

他是這樣用筆解釋的——

“阿蔡,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無論你怎樣討厭我。十年前,在崇明島上吃野河豚那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說聲抱歉。我隻是想把你培養成一個吃貨。好幾次,我在報紙上看到你簽名售書的消息,悄悄混在你的讀者人群中。有時候,我會帶著你的書,排隊來到你麵前,可你隻顧著匆忙簽名,竟不抬頭看我一眼。我在想,究竟是什麼場合?什麼時候?我才能真正讓你明白——我依然想跟你做好朋友。我已時日無多,等到埋入墳墓,便再無機會。不如,讓你品嚐我身上最重要的一部分。雖然,我的舌尖已不再靈活,但味蕾深處的記憶還在。也就是說,吃了這舌尖,等於一次性品嚐了世間所有美味,可謂死而無憾。”

我沒能吃了他的舌尖的一部分,不知是我的不幸還是幸運?

淒慘的車內燈下,“話癆”張開嘴,看不到舌頭,隻有小半截舌根殘留。

杜俊遺憾地搖頭,兩行熱淚,從雙頰墜落,小本子已被他寫滿了——

“那麼一個小小的願望,都無法讓我實現嗎?我隻是渴望,讓我的舌尖與你的舌尖,以這樣一種方式重逢。讓我的身體的一部分,永遠停留在你的身體裏。在黃浦江上,在遊艇夜宴,在舌尖上的一夜。”

讓我的舌尖與你的舌尖,以這樣一種方式重逢。

讓我的身體的一部分,永遠停留在你的身體裏。

於是,在最漫長的那一夜,我擁抱了他。

他的身體很冷。

大師兄杜俊抓緊我的手,十秒鍾後放開,打開車門,自生自滅在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