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別林的皮靴
關於“中山路壹號”，青島老城裏的人們總能說出個子醜寅卯。在過去的一百年裏，它門前的道路幾番更名，斐迭裏街、靜岡町、山東路、中山路。它奢華的空間裏出入過各色人等，外國官兵、晚清遺老、文人雅士、革命青年。政局的疾風驟雨，人性的真善美醜，它都一一領略過。
當然，坊間所言難免模糊了野史與真實的邊界，文史學者或建築專家才能給出更客觀的注解。“中山路壹號”始建於1910年，由德國建造師羅克格設計，甫一落成就是德國人俱樂部。1922年中國政府收回青島後，這裏改為會員製國際俱樂部，至1949年停辦。此後六十載，這座建築先後成為中蘇友好協會和青島市科技協會的辦公樓。2009年轉由民間力量經營，逐漸成為現在的文旅美食地標。
旅行者打卡青島老城，一定繞不開“中山路壹號”。此處之驚豔離不開大方的立麵分割、經典的山牆裝飾、粗獷的花崗岩砌體。三聯長窗上的插銷機關還保留著最初的模樣。老壁爐的藍色瓷磚油潤如玉，中央的金鷹圖案為典型的日耳曼風格，輔以精致的鎏金工藝，風範不可一世。當陽光從皇家鬆和銀杏樹的枝丫間跌落，帶著黃金的分量，一杯杏仁摩卡可以品咂一個下午。不遠處的大海已經退潮，現烤的巴伐利亞堿水麵包剛好出爐
，老酵頭激發的味道總是醇厚的。侍者會幫你把麵包切開，遞上黃油，同時詢問是否需要粗鹽粒。從下午坐到月亮升起，再點一份德國肘子烤腸拚盤，一份橄欖油炒時蔬，一份芝士焗土豆泥，啤酒是進口的德國寶來納——對不起，想吃海貨，終究還是來錯了地方。
當然，我等曾經點過一款原汁大墨魚，這個菜完全出自名字本意——所謂原汁，就是墨囊裏的黑汁一點也沒有浪費；所謂大墨魚，真的是新鮮墨魚塊，平均五六厘米長，兩厘米厚，相當紮實。墨魚肉雪白，被墨汁裹嚴，咬一口，是肉眼可見的黑白分明，味覺上卻又肥膩鮮甜，彈牙有嚼頭，配以冰度幹白，正是人生得意處。我等相互觀望，唇齒皆黑，連舌頭都是黑的，魔鬼本尊再也沒有誰了，遂哈哈大笑，愈加放肆。
墨汁暗黑，卻被人類鍾愛，不外乎口感和營養，除了可食用黑色素，就是蛋白質、十六種氨基酸以及少量脂肪，百利而無一害。我等人到中年，熟女透男，已經吃到青麵獠牙，也就身家不顧了。某男忽然說，怎麼感覺像在吃卓別林的皮靴？又引發了新一輪爆笑。隨後開始回憶卓別林自導自演的《淘金記》，裏麵的經典場麵之一就是“煮食皮靴”。黑色的，大塊的，被卓別林飾演的流浪漢用刀叉送入口中，吃到津津有味，飽含著小人物的辛酸和自嘲。
我
並不喜歡誇張的表演，除了卓別林和周星馳。
說著說著，從“卓別林的皮靴”說到了墨魚仔。墨魚仔萌氣十足，小巧飽滿，營養成分豐富。做法也極具自由度——滾水微灼，用泰式辣醬拌，是一種；麻辣爆炒，是一種；黃瓜片清炒，是一種；火鍋小涮，是一種；香煎以後，外酥裏嫩，蘸芥末千島汁，又是一種。再或者，將泡椒切段，紫蘇葉切絲，香菜洗淨切碎。鍋裏放水放薑片倒料酒，開火，水開始冒泡的時候，把墨魚仔倒進去過一下子即刻撈出，過冷水備用。鍋燒熱倒油，下泡椒蒜蓉炒香，倒入焯過水的墨魚仔翻炒，倒入之前的配料，入味便可出鍋，日常的小幸福感莫過如此吧。
說著說著，從墨魚仔又說到了墨魚汛。逢秋末冬初，天氣漸冷，大批墨魚洄遊至黃海海域，西海岸靈山島東南方迎來了墨魚汛。漁民們出海三四日，能捕六七百斤，隨後銷往青島市區、膠州、日照等地。早晨的碼頭上，西楊家窪、石家村、胡家山，都會碰到剛剛靠岸的漁船。船艙裏墨魚一箱一箱，個頭有大有小，最大的足有兩斤重，無不體形平展、寬厚，色澤光亮潔淨，呈棕紅色半透明狀，散發著一股新鮮的潮水氣。搬上岸，很快被販子搶光。墨魚汛通常持續半個月左右，小雪以後，市場上的墨魚基本就是南方貨了。
捕墨魚用拖網，這網三十
多米長，張開後能將一百多個人罩住。拖網緊貼海底前行，將周邊遊動的墨魚一網打盡。撒下網，船在海裏轉悠，兩個小時後收網。至於船往哪裏開，就看船老大的經驗了，當然，現如今大多仰仗探魚器作出最後的判斷。拖網緊貼海底，易被礁石或船骸劃破，幾乎每次回港都要修補。補網人專門守在岸上，飛針走線，無影手一般。
最後，聊聊墨魚的別名“烏賊”。作為海水中的變色能手，其體內聚集著數百萬個紅、黃、藍、黑等色素細胞，可以在一兩秒鍾作出應激反應，調整體內色素囊的大小，改變自身顏色，以適應環境，或釋放黑色煙幕，逃避敵害，真是賊機靈。
我等終於唇齒深度烏黑，將“卓別林的皮靴”徹底光盤。在此需要作出善意提醒，這道暗黑係料理，約會男女慎入，尤其是初次約會的那一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