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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2 / 3)

舊時在天津城吃剃頭這碗飯的人,大多從寶坻縣來,因為那時候寶坻縣經常鬧水,收成不好的時候,農民就到北京或關外學習剃頭的手藝,再進天津城掙錢糊口,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種風氣,可也不能說是個剃頭匠就是寶坻人,十三刀就是外來的,說話南腔北調,聽不出老家在哪兒。以前剃頭刮臉這一行沒有帶門麵有字號的坐商,或在街邊支個剃頭棚,或者挑著挑子到處走,在各條胡同中轉來轉去,剃頭刮臉掏耳朵這一整套活兒,有這個挑子就齊了。並且來說,幹這個行當不能喝酒、不能吃蔥蒜,而且還不準吆喝,怎麼說也是動刀的買賣,橫不能吆喝“刀子快水熱,一禿嚕一個”,不中聽不是?全憑掛在扁擔前邊的一個大鐵鑷子,這個叫“喚頭”,剃頭的用小鐵條一撥這個大鑷子,就發出“嗡嗡”震顫之響,金鳴悠遠,綿長不絕,以此招攬買賣,有心剃頭刮臉的聽得這個響動,就從家裏出來了。十三刀卻不用“喚頭”,而是在挑子上掛一個銅鈴,論起剃頭的手藝,他認了第二,九河下梢沒人敢稱第一。

十三刀打清朝末年就在天津衛給人剃頭,過去女人不剃頭,都是給老爺們兒剃,講究留月亮門兒,腦門子上邊這塊得經常剃。天津衛那麼多剃頭匠,不乏師徒傳授祖輩相傳,手藝好的有的是,可都稱不上一絕,唯獨這位,聽外號就知道,無論給誰剃頭,也無論腦袋大小,哪怕前梆子後勺子長得裏出外進三角四方,準是十三刀剃完。剃頭的時候,左手手心握一塊鴨蛋圓的皮墊兒用於備刀,剃一刀備一下,讓刀子總是那麼鋒利,刀鋒在頭皮上行雲流水,十三刀下去,一刀不多一刀不少,落不下一根兒多餘的,給小孩兒剃胎頭也是十三刀。可別小看這剃胎頭,那是最考手藝的,幹了多少年的老師傅未必剃得好,老時年間天津衛有“十二晌剃胎頭”的老例兒,過去的孩子很容易夭折,但是那會兒有個說法,孩子過了十二天,往後就越來越好養活了,所以在這一天要請剃頭匠到家裏剃胎頭。剃頭匠剃胎頭的時候手裏得有數兒,小孩兒的頭皮兒嬌嫩,稍不留神蹭破了一點本家可不饒,給倆嘴巴都得接著,為什麼?晦不晦氣放一邊,萬一孩子因此感染,說不定就保不住了。剃的時候讓奶奶抱著孩子,剃頭匠把一個藤子編的托盤交給孩子姑姑或別的女眷,上邊鋪著紅布或者紅紙在旁邊接著,因為孩子的胎發不能落地,剃下來以後包好了放在孩子的枕頭裏,說這樣養孩子可以長命百歲。剃頭匠剃完了以後要給本家賀喜,本家必須多給賞錢,往往剃這一個胎頭,比給十個大人剃頭還貴。十三刀不僅刀數準,刀法也好,剃刀在裏手鳳舞龍飛一般,不等孩子明白過來,眨眼之間就剃幹淨了,所以很多人寧可多掏錢也來找他剃頭。

入了民國不改手藝,平頭、背頭、分頭他十三刀一律不剃,隻剃光頭,用他們的行話叫“打老沫”,雖說買賣道兒窄了,別的剃頭匠卻仍幹不過他,一是因為此人手藝高超,二來會做買賣,一刀給你講一個典故。好比說這頭一刀叫“開天辟地”,下了刀就得念“盤古開初不記年,女媧煉石補青天,四個天角補了仨,唯有東北沒補完。冰磚壘在東北角,刮起風來遍體寒,都說寒風似刀凜,要論刀法不如咱。一刀剃去鹹酸苦,往後日子就剩甜,煩惱愁絲隨刀落,開心長壽萬萬年”,誰聽了這話不高興?接下來第二刀叫“禹王治水”,他這麼念“有了地有了天,有了人來種莊田,天皇坐了九百載,地皇坐了一千年,人皇坐了一千二,共是三千一百年。燧人取火人間暖,禹王治水能行船,三過家門無暇入,披頭散發到河邊,治得黃河不泛濫,才想起剃頭換衣衫。這刀借了禹王膽,縱有蛟龍不近前,走在水邊不濕腳,揚帆出海不沉船”。再往下第三刀第四刀一路剃下去,“妲己禍世、楚漢爭鋒、三分天下”,直至第十三刀,正好說到當今“滿清坐了十二帝,各路起義不斷頭,鐵桶江山幾百載,到了宣統從此休,剃去發辮一身輕,十三刀過定太平”。他這套詞不固定,信口開河、即興發揮、常變常新,轍韻板眼沒那麼講究,可是和當街賣藝的一樣,連說帶練才是好把式,再加上刀法出眾,在九河下梢闖出了名號,但是說出大天去,也不過是個做小買賣的手藝人。

劉橫順見來人是剃頭的十三刀,心說:“十三刀怎麼會在這兒?死了?死了還做什麼買賣?”

十三刀也瞧見劉橫順了,迎上前去嬉皮笑臉地說:“這不緝拿隊的劉爺嗎,怎麼著?我伺候您一個?”

劉橫順說:“十三刀,你幾時見我剃過光頭?”

十三刀忽然沉下臉來說:“誰說給你剃頭了,我要剃你手中燈頭火!”說完話,他將剃頭挑子撂在地上,一隻手摘下銅鈴,不緊不慢地搖動,另一隻手從袖口中順出一柄寒光閃爍的剃刀。

劉橫順心說反了天了,走街串巷賣手藝的見了官差,就如同耗子見了貓,你十三刀一個剃頭的怎敢如此放肆?卻聽十三刀手上的銅鈴聲響越來越急,直鑽耳鼓,但覺五髒六腑十二重樓一齊打戰,不知這是什麼鈴鐺?怎麼這麼大的響動?他心念一動,想起了李老道之前說的話,魔古道扮成五行八作,隱匿於市井之中,四大護法手中分持四件法寶,其中一件稱為“拘魂鈴”,那麼說剃頭的十三刀也入了魔古道?

劉橫順有心拿住十三刀問個究竟,可是轉念一想:“活人走不上陰陽路,十三刀總不至於自己把自己弄死來找我,這個本兒下得太大了,可見十三刀也是生魂,有形無質,如何擒拿得住?倒不如聽我師叔的,先回火神廟警察所,入了竅再去拿你!”打定了主意,不再理會十三刀,拔腿就往前走,他這雙飛毛腿快如疾風,轉眼將十三刀甩在了身後,走不多時又聽得“鐺啷鐺啷”一陣銅鈴作響。劉橫順抬頭一看,十三刀在前頭不遠,剃頭挑子橫在地上,仍是一手搖鈴一手持刀,緊接著手起刀落,望空一斬,再看劉橫順手中的紙燈籠一暗,燭火短了一截。劉橫順心下一凜,十三刀怎麼到了前邊?再讓他來上幾刀,燈籠可就滅了。劉橫順不信這個邪,護住燈籠加快腳步前行,腳底下比踩了風火輪還快,走出一段路,卻又聽到一陣鈴響,抬頭一看十三刀仍在他身前,揮手一刀,燈火又下去一截。

書要簡言,劉橫順走了十二次,燈籠中的燭火讓對方削了十二刀,挨一刀燈火小一截,眼看僅有黃豆粒大小,再挨上一刀非滅不可。劉橫順心中暗想:“有十三刀手中的拘魂鈴作怪,我走得再快也沒用,既然如此,咱們就周旋一場,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看是你十三刀的命硬,還是我劉橫順的命硬!”

劉橫順向來心明眼亮,生死關頭閃過一個念頭:“警察所門口是盞紅燈籠,卻在路上變成了白燈籠,師叔張瞎子說了,人死如燈滅,十三刀想置我於死地,因此對我的燈籠下手。如若此人也是陰陽路上的生魂,為何身上不帶燈火?”咱之前說過,劉橫順的腿快眼也快,一眼瞥見剃頭挑子上的炭爐,忽隱忽現放出白光,不容對方再次揮刀,一晃身形衝上前去。

十三刀心裏納悶兒:“劉橫順這是來拚命了?那我可不怕他,任憑你飛毛腿本領再高,在陰陽路上能奈我何?”怎知劉橫順閃身過去,直奔他身後的剃頭挑子,十三刀恍然大悟,暗叫一聲不好,想攔也攔不住了,劉橫順快得如同離弦之箭,一腳踢翻了挑子,踏滅了爐火。當時刮起一陣陰風,剃頭的十三刀蹤跡全無。

3.

且說陰風一卷,歹人十三刀蹤跡不見,劉橫順手中的燈籠也恢複如初,在燈罩子裏“突突”亂顫。他手提燈籠往前走了不到半裏,又遇上一個人。此人坐在一個高凳上,身前放了一張小桌,上罩天青藍的桌圍,迎麵正當中彩繡一個鬥大的“王”字,桌上擺著扇子、手帕、醒木、茶壺和一盞冒著白火的油燈。身穿長袍馬褂,可比十三刀那身講究,衣襟上別說窟窿、補丁,連道褶子也沒有,真叫一個平整,斜襟兒的扣子係到脖頸子,挽起兩個白袖口,兩手撐在桌上,往那兒一坐,氣定神閑,穩如泰山。往臉上看,麵賽冠玉,兩眉如禿筆,二目似棗核,五綹長髯胸前飄灑,長相平常,派頭兒可不小。這個人劉橫順也認得,天津衛赫赫揚名,一位說書的先生,江湖人稱“淨街王”。

淨街王是個說評書的,常年在三不管兒撂地,身上的能耐不小。說出話來字正腔圓,讚兒背得熟、貫兒使得溜,說個綱鑒、拉個典故張嘴就來,稍微有幾分煙酒嗓,聽起來別有一番風味,仿佛脆沙瓤的西瓜,這叫雲遮月,聲音還打遠兒,中氣十足,掉地下能砸一坑兒。腰不彎背不駝,坐在當場腰杆兒筆直,說到兩軍陣前刀來槍往,站起來擺開架勢,什麼叫舉火燒天、白鶴亮翅,怎麼叫夜叉探海、力劈華山,比畫什麼像什麼,不知道還以為他真練過把式。不僅說得好,而且活路寬,文武坤亂不擋,你說是長槍、短打、公案、袍帶、市井街俗、神鬼妖狐,沒有他不會說的,隻要他手裏的小木頭一拍,一街兩巷的人立馬圍攏上前,在場的鴉雀無聲,所有人都不說話了,拉膠皮的不拉了、偷東西的不偷了、要飯的不要了,家裏著火也回不去了,全豎起耳朵聽他的書,真有兜兒裏揣著火車票,沒聽他說完這段書,寧願把車耽誤了也不走,因此上得了個“淨街王”的名號。淨街王的脾氣非常古怪,不在乎掙錢多少,就願意在大街上說,聽書之人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房頂樹杈上都是人。

劉橫順瞧見說書的淨街王穩穩當當坐在路邊,油燈的白光映在臉上忽明忽暗,透出一絲詭異,心說甭問,這又是等我的,且看你如何作怪!他打定了主意,低下頭接著往前走,如同沒看見對方一樣,眼皮子也沒抬一下。

淨街王一看劉橫順不搭理他,站起身來衝他一拱手:“劉爺,您了辛苦,這麼著急幹什麼去?何不撂下燈籠歇歇腿兒,我伺候您一段解悶兒的,您信不信,我說的書和別人不一樣,三句話黏不住人,我這個王字倒著寫,嗨!那也還是個王,得了,我也不跟您逗悶子了,閑言少敘,咱這就開書……”說話拿起醒木要摔。

劉橫順站定了身形,斜眼看了看淨街王:“趁早別跟我這兒狗喝涼水——淨耍舌頭,明人麵前不說暗話,你心裏清楚、我肚子裏明白,你不就是想滅掉我手上的燈籠嗎?想動手就亮家夥,看是你死還是我亡。”

淨街王笑著一擺手:“劉爺,您別把我當成十三刀那種大老粗啊,那您可是罵我,他那是什麼買賣?我這是什麼買賣?我們說書的,一張嘴說盡古往今來、兩排牙道出人情冷暖,金戈鐵馬、王侯將相、才子佳人、世態炎涼,全裝在咱肚子裏,醒木落案驚風雨,紙扇輕搖泣鬼神,說什麼有什麼,江湖上提起來這叫‘先生’,我能跟您動手嗎?咱不來武的來文的,您看如何?”

劉橫順根本沒把“淨街王”放在眼中,一個走江湖說書的,放著正路不走,入了魔古道興妖作亂,還有臉自稱先生?來他媽什麼文的,文的怎麼來?你給我出一上聯“山羊上山”,我給你對一個“水牛下水”,到時候你說你還能加字兒,我也得告訴你我能添字兒,你出“山羊上山山碰山羊角”,我對“水牛下水水沒水牛腰”,你再出一個“北雁南飛雙翅東西分上下”,我再對一個“前車後轍兩輪左右走高低”,我還得賣派“高低既是上下”,你也得顯擺“上下就是高低”,誰有閑心跟你扯皮?

淨街王不急不惱,伸手又挽了挽白袖麵兒,說道:“您忙的是什麼呢?家裏著火了還是孩子掉井裏了?就差這麼會兒工夫?我說來文的,可不是想難為您,知道您沒念過幾天書,說深了您也不懂,咱這麼著,您容我給您說一段書,還別不告訴您,這段書是我看家的絕活兒,出道多年一直沒舍得說,天津衛說書的不少,高的桌子、矮的板凳,說的講的談的論的,卻沒二一個人會說這段《陰陽寶扇》!”

劉橫順隻相盡快返回火神廟警察所,不耐煩聽個說書的胡扯,有心直接上去滅了他的燭火,可是聽得書名也是一怔,暗想:“官府多次剿滅魔古道,卻一次次死灰複燃,世人以訛傳訛,皆說拘魂鈴、陰陽扇、紙棺材、無字天書皆是世間邪寶,害人不淺,至於究竟怎麼個來頭,又如何用其興妖作亂,從來無人知曉,淨街王也入了魔古道,會說這段書並不奇怪,但有一節,他不可能對我說實話,我也不會信他的話,倒不如先下手為強……”

淨街王瞧出劉橫順的臉上布滿了殺機,忙說:“劉爺,九河下梢誰沒聽過您飛毛腿劉橫順的名號?您是鎮守三岔河口的火神爺下界,打死我這個說書的,如同捏死個臭蟲、踩死隻螻蟻。我別的本事也沒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更無縛雞之力,就會耍嘴皮子說書,您渾身是膽,又這麼大的能耐,總不至於不敢聽我這段書吧?”

劉橫順的脾氣不同常人,從來不拍別人馬屁,拉不下那個臉,也真沒幾個人能入他的法眼,不過他愛聽別人拍他馬屁,隻要是一捧他,他就覺得言之有理。淨街王這幾句連吹帶捧,可真說到了點子上,句句都往他心縫裏鑽。劉橫順一想也對,一個說書的江湖人能奈我何?都說三年胳膊十年腿,二十年練不好一張嘴,我卻看不透,單憑你空口白牙還能說出牛黃狗寶來不成?

淨街王見劉橫順中計了,又說:“得嘞,您能在我這兒站站腳,就算賞下臉了,我承您的情、念您的好,您就是我的衣食父母,但有一節,哪有提著燈籠聽書的,等會兒我這一開書,您聽到精彩之處還不得給我拍個巴掌、喝個彩嗎?您也知道,我說書的也有癮,您叫一聲好兒,我把這一腔子血潑出去也不心疼,不如先把燈籠放下,咱當中就隔一張小桌子,憑您的本事,還怕我搶走了不成?”

劉橫順從來目中無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將燈籠放到桌上,心想:“紙燈籠有罩子,不怕你一口吹滅了,如若有別的舉動,你一個說書的可快不過我,反正你的那盞燈也擺在桌上,我一口大氣也能把它吹滅了。”

淨街王低頭看了看桌上的燈籠,嘿嘿一笑說道:“您把心放在肚子裏,踏踏實實待住了,聽我伺候您這一段《陰陽寶扇》!”說罷一摔醒子,這就開了書:

常言道“人有人運、天有天運”。人運有興有衰,天運亦複如是。天人相應,亙古不改。天運興聖人出世,有聖人應運而生,天下大治;天運衰妖魔亂世,所謂人亂則妖興,當有妖人應魔運而生,日月皆暗。

說完引子,咱們言歸正傳,要聽書您往西邊瞧,八百裏秦川塵土飛揚,漢水南入嘉陵道處,有一座代王山,山高萬仞,直插雲霄,山環水抱,當出異寶。想當年魔古道祖師爺在此開山取寶,得了拘魂鈴、陰陽扇、紙棺材、無字天書四件法寶。

閑言少敘,書歸正傳,別的法寶不提,單說那把陰陽扇,此乃先天靈寶,可以扇出十道陰風!

說到此處,淨街王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那柄折扇,一尺二的挑燈方扇子骨,排口足夠寸半,木柄黑中透紅,下趁骨頭墜兒,雕成一個鬼頭,透出一股子邪氣,絕非袖中雅物。劉橫順早有防備,倒看看對方有什麼手段,但見淨街王“唰啦”一下抖開了折扇。

按規矩說書的扇子可不是扇涼風的,拿起來就得有用,橫握是刀、豎握是筆,兩隻手攥住了,右把在後、左把在前伸出二指就是花槍,打開來托在手裏便是書信。淨街王坐在凳子上拉了一個山膀,將折扇握在半空,嘴裏沒停,念出一段書讚“一扇晴日起狂風,二扇飛石似山崩,三扇天昏地也暗,四扇不辯南北東,五扇倒拔千年柳,六扇摧折萬年鬆”,念一句揮一下扇子,劉橫順就身不由己退開一步,桌子上燈籠中的火頭兒也往下縮一截。他想衝上前滅了淨街王的油燈,卻被狂風擋住了,抬不起腿、邁不開步,隻聽淨街王不緊不慢往下念道:“七扇江河波浪滾,八扇玉女撞金童,九扇刮倒淩霄殿……”劉橫順又連退了三步,燈籠中的火頭兒也快滅了。淨街王忽然不念了,露出一臉獰笑:“劉爺,咱這最後一句就不給您留扣子了!”說罷抬手張口,這就要扇。劉橫順隻覺兩條腿如同長在地上一般,想抬也抬不起來,縱有一身本領,也往前走不了一步,雙方相距九步,伸手夠不到、抬腿碰不著,吹氣也吹不了那麼遠,眼看淨街王的扇子已經揮起來,心說完了,上了這廝的當,束手待斃之際,突然靈光一閃,想起那條從不離身的金瓜流星了,平時纏在腰裏,用時伸手就有,當即一抖手打出去,大喝了一聲:“滅!”真如同電火行空,慢說一個說書的先生,換了誰也擋不住,但見金光一閃,金瓜正中油燈。淨街王正待念出“十扇扇翻水晶宮”,這一個“十”字尚未出口,桌上的油燈已滅,當時怪叫了一聲,就此不見蹤跡。

4.

劉橫順接連收拾了剃頭的十三刀、說書的淨街王,提燈上了陰陽路往回走,沒走出多遠,又遇上一個擺攤兒賣東西的,三十來歲,相貌出奇,打扮也不同尋常,黑黢黢一身糙肉,豎著不高,橫裏挺寬,油汪汪一張大圓臉,看著就讓人膩味,腦袋上紮了兩個抓髻,一邊係一根紅頭繩,鋪在麵前草席上擺了些亂七八糟的破東爛西,無非居家過日子應手之物,什麼都有就是沒一件值錢的,角落裏擺了一支素蠟,燭光也是白的。劉橫順一瞧也認識,這位不是旁人——喝破爛兒的花狗熊,長得又蠢又笨,人卻不傻,心眼兒還挺多。過去喝破爛兒的也分三六九等,有的本錢大,有的本錢小,打鼓兒的也可以歸入這一行,尋常的東西可不收,隻收什麼紫檀的桌子、花梨的椅子、翡翠的擺件、珠寶玉器、名人字畫,本兒大利兒也大,說是喝破爛兒,可沒一樣東西是破爛兒,真要是破椅子爛板凳,看他也不看一眼;還有一路常年在鄉下轉悠,老鄉開荒種地的時候保不齊刨出來個壇壇罐罐,這路人的眼高,可以從中分辨出值錢的古董,給幾個小錢收回去,一轉手就發大財,這路買賣叫“鏟地皮的”;花狗熊就是收破爛兒的,不挑不揀沒有不收的東西,平時背個籮筐挨家挨戶收破爛兒,回去修補修補,拾掇好了擺出來賣。幹這個行當的人從來不少,花狗熊卻獨占鼇頭,什麼破爛兒都能讓他吹得天花亂墜。開了線飛了花的白綾布,他敢說是當年勒死和珅的那條,沒這條白綾子,大清國一百多年前就沒了;變了形的舊拐杖,是神力王的九曲棍,先打李自成、後滅張獻忠,踏平了關內關外、攪翻了長江黃河。這麼說吧,英法聯軍沒從圓明園搶走的東西,全落在他的地攤兒上了。就靠著這一套連蒙帶唬,說大話、貪小錢,竟在天津衛也混出了一個名號。假的說成真的、真的說成絕的,你要是不信,他敢捶胸頓足賭咒起誓,這件東西如若不真,就讓他“拋身在外,死時不得還家”。買東西的人一聽,花狗熊起誓起得都要客死他鄉了,為了這麼三瓜倆棗兒的東西犯不上發這麼重的誓,信不信的也買了。怎知花狗熊說話帶幾分外地口音,他的正字是“拋山在外,巳時不得還家”,江湖上的黑話將出恭說成“拋山”,那可不得在外邊,“巳時”擱現在的時間是上午九點到十一點,他是不得還家,正在做生意騙人錢呢,這小子看著傻,卻是麵傻心邪,十足的奸猾透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