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是去哪?”藍庭在大路邊哈著氣,吐出的氣息在空氣裏迅速形成水霧,因為陡得接到程程的電話,他出門得匆忙,沒有係圍巾,凜冽的寒風不停往脖子鑽,他不得已豎起銀色夾克的衣領。
“去你想去的地方。”程程說,表情冷漠,不回頭看他。她出神地望著左前方的紅燈處的車水馬路,似思索得走神,又似在專注地等出租車。
藍庭心裏一動,強烈的預感冒出來,又不敢確定。麵對程程明顯的冷淡,他又不能貿然地追問。於是各種情緒堵在心裏交織,而麵上努力地風清雲淡著。
直到坐上出租車,程程才主動跟他說上第一句話,卻非常刺耳。
“一個破男人,真不知道她們著了什麼魔,喜歡上了你哪點。”坐在前座的程程嗤鼻一笑,對著後視鏡裏的藍庭說。
對於她的挑釁,藍庭顯得極為紳士的默然一笑,也不再理會她。這向來是他的絕招,對於危險巧妙躲閃。
程程看著他合上雙目,笑得更諷刺,不就一副好皮囊麼,並且還不及聶之遊……
“到了!”程程不客氣地重重拍下後座,藍庭微皺著眉頭驚醒,抬眼環顧四周,卻是荒山野嶺,顯然已出濱洲城區很遠。
程程無聲地在前麵帶路,他埋頭跟在後麵。落日斜麵而來,空氣裏唯有腳步深深淺淺地踩下去、冬日枯草發出的斷裂聲。
冬天裏的郊野,連綿的山坡上,草木調零,觸目一片荒涼。
“她就在那邊,你過去吧。”程程忽地頓住腳步,手指了指西北方,然後盤腿大咧咧地坐在荒草地上,低頭專注捏著自己酸疼發脹的小腿。
藍庭受驚,順著她指的方向望過去,山坡的另一點,有兩個身影。藍灰冷色調主打服裝的女生,以及不遠處對著畫板顯然在作畫的男人。
朱砂。還有——Aline。
他們在一起,正在郊外寫生。
也許,她隻是由他的粉絲,升級成他的模特吧。
藍庭想著,朝他們慢慢走近。
“朱砂——”
藍庭喚著她的名字。
聞聲,作畫的Aline暫停手上的動作,回過頭來,黑框眼鏡後麵投來銳利的光芒。
朱砂也放鬆了站姿,轉過身來。
耳邊,傳來時光呼嘯而過的鳴響——
朱砂就站在他麵前,大眼睛專注而無辜地望著他,美好沉靜一如當年,仿佛時光停頓,一切都未走遠。
“朱砂……”兩個字似有千百斤重,他叫得無比艱難,“這兩年,你去了哪?”
“上次在濱洲圖書館,你為什麼看到我就跑?”
“一直以來,你還好嗎?”
……
可是任他表情凝重的怎樣詢問,對麵的女生都沒有回答,似乎絲毫沒有受到他的激動感染,像無感的木頭人般,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朱砂?”藍庭抬起胳膊試圖去抓她的手,手抬至半途忽被人拍下。
“不好意思,我女朋友是位聾啞人。”Aline橫亙在他與朱砂身邊,麵上雖然帶著笑,眼神卻沒有溫度地望著他,“這位先生,你有什麼事?”
“聾啞人?!”頃刻間就像一葉帶齒輪的枯草割過心髒,毛刺刺地疼以及碎隙紮進血肉的痛楚。
藍庭不敢置信地望望Aline,再看看朱砂。
看到Aline過來,朱砂下意識地挽過他的胳膊,往他的身後靠。
這個潛意識裏的防備動作,令藍庭再次失了神。
“冷嗎?”Aline也感覺到朱砂的瑟縮,低頭問她。朱砂依然沒回應,但他仿佛能感應似的,將脖子上的千鳥格圍巾解了下來,在她的紗質圍巾上麵再套一層,接著溫柔仔細地包裹住她的耳朵與半張臉,帽子與圍巾間隻露出她又圓又大的眼睛。
在Aline做這些動作時,朱砂一直安靜而順從,透著一種對親近者的安全感,最後對他投以溫暖的笑。
那是屬於朱砂的笑,像小太陽,發著暖暖的,卻不灼人的光芒。
可是現在,藍庭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在落日背光處並肩,偶爾眼神交流,自然得就如同自然界一切天然生成的一對,而自己完全如被屏退進了另一個時空。
他的朱砂,已經再也不屬於他了。
Aline開車而來,順載程程與藍庭回去。回程的路上,他說,“朱砂可是我揀到的小天使。”
兩年前,他去靖江參加一個漫展,深夜開車回酒店的途中,經過護城河看到了跳河的朱砂,救起了她。
“小天使渾身充滿著靈氣,也不知道是誰這麼糟蹋珍物。”Aline說著,左手開著車,右手執起朱砂的手背輕吻一下,朱砂又回以柔情目光。
藍庭將目光投遞到窗外,看著迅速倒退的蒼茫景色。他的旁邊,程程露出了然於心而有些嘲弄的笑。
【5.6】
藍庭寒假沒有回家,他說要留在濱江做兼職。
雨季打電話回家跟父母請示也要留在學校,被他們罵得狗血淋頭,“才去外省上了半年的學,就不要回家過春節了”之類。
灰溜溜地拖著行李箱,她跑去跟藍庭依依惜別。
“雨季,要我送你嗎?”藍庭麵色倦怠,隨意穿著紫色套頭毛衫,卡其休閑褲。
“不用啦。火車站我還找得著。”雨季陽光地笑,轉過身,眼角心酸地垂了下來,她要是的“我去送你”而不是“要我送你嗎”。
真是矯情哈,以前的自己可不是這樣的。
轉過身的雨季,挺直著背留下一個故作瀟灑的背影。
為了犒賞自己前一刻的堅強表現,她買了VIP軟臥票。
VIP座就是舒服,雨季置好行李,舒坦地躺看著上次程程送的Aline最新的珍藏版畫集,很抽像派大都是什麼森林與鹿童話似的繪本,卻看得津津有味。
對麵鋪子還沒有人,在她以為這一個四個人的小空間為自己專屬正暗爽時,門被推開,她驚了一跳——
要是沒看錯的話,最前麵的男生應該是Aline?雨季曾在畫報上多次看到過他的相片,清楚記得他的樣子。
這時的他穿一件寬大的深灰色毛衣,身後跟著一個模樣清秀,眼神清冽的女孩,她有著一個可以做整形醫院代言、非常堅挺漂亮的鼻頭。
“請、請問,你是Aline嗎?”雨季遲疑地問。
“嘿~Aline的名氣真是無處不在啊。”年輕而過於瘦削的男子朝身後的女孩聳聳肩,笑了起來,“對,我是Aline。”
“啊!”雨季尖叫一聲,手忙腳亂地跳下床鋪,拿起手頭的繪本遞給他,“啊啊啊!可以給我簽個名嗎?”
Aline一臉黑線,“當然可以。其實我們在一個房間,你不用這麼急的……”
他一說,雨季就臉紅了。她急忙幫他們接行李,伸手去提身後女生的袋子,那女孩微笑著一言不發地將黑色的帆布袋遞給她。
雨季看著她覺得眼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見過。
她顯然是Aline的女朋友,雨季看著他幫她整理好床鋪,再爬上她的上鋪臥床休息。
他對她真是好,雨季沒有想到Aline不僅是一個有才情的男人,還是一個對女友非常體貼的人。心裏對他的崇敬又增添了幾分。
要到簽名後,雨季打電話給顏蕾,彙報在回靖江的途中,並在被窩裏小聲地八卦了下Aline的清俊溫柔,話題的最終還是繞到了藍庭的身上。
“藍庭哥寒假不回靖江了……”雨季失落的跟她說著這些天來的心情起伏。
“你為什麼不跟他直接說明呢?讓他送你,說你喜歡他很多年了。過度的含蓄可不像是你的風格。”顏蕾在電話裏指導。
“我不是含蓄——”雨季側臉望著火車窗外疾馳而過的原野,“我隻是沒有把握,沒有把握他能接受我。”
雨季絮絮叨叨地在電話裏說著她大一這學期在學校裏的瑣事,沒有注意到鄰座的床上,那個清秀的女孩睜大著眼睛,聽得認真。
車廂裏光影時而掠過,忽明忽暗。
【5.7】
大一寒假的這個冬天特別的寒冷。
躺在自家沙發,腳捂在烤箱裏的雨季很為藍庭擔心。自從家庭變故後,藍庭就一直寄住在姑媽家,而他姑父也不是良善得很純粹的人。
她能理解他過年沒回來的心情。但是南方的房間裏沒有暖氣,學校宿舍裏也沒有備著空調,也不允許私自接用取暖設備。
這麼冷的他,他要怎麼熬過去。想著藍庭,雨季將身子微躬向前,將臉貼著遮蓋膝蓋的絨毯上,溫熱頓時撲麵而來,心卻揪得慌。
喜歡,原來就是無時不刻地牽掛。
窗外的雪花在打著旋,透著不理人間疾苦冷酷的絕美。雨季很是想念藍庭。
那年藍父剛被判刑入獄,她跟著藍庭去看他。監獄設在偏遠的郊區,坐車到汙染嚴重的重工業園,還要步行走很遠。
他們都穿著冬季深色的厚重外套,一前一後沉默地走著,逆著刺骨的寒風。
天空不一會兒還下起了小冰雹,一顆顆打在臉上特別的疼。
驚覺到冰雹,他才恍惚想起小雨季還跟在他身後,停住腳步轉身問她,“雨季,你冷嗎?”
“不冷!”雨季嗬著氣說,說完怕他不信還再一次強調,“真的,一點都不冷。
她的臉蛋被風刮得紅通通的,眼睛卻倍兒晶亮。藍庭的眼裏閃過一瞬間的動容,他伸出手溫柔地撫過她的臉。
冰雪越來越大,他們沒有帶傘,藍庭攬著雨季的肩膀,兩個人都將外套帽子戴上,在冰雹裏快速前行。
天寒地凍的日子,雨季的心卻很暖,滿滿的,因為有她喜歡的藍庭在身邊啊。
享受著某一刻共患難的感覺,是喜歡一個人的最高意義吧。
不像現在,他利用一切課餘時間拚命地賺著錢。回家後,雨季每次打電話給他,他都在忙碌。生活重壓仿佛格外關注著他,甩著長鞭不停地鞭打著他,讓他無休止的勞累。
天氣晴好的時候,雨季與顏蕾一起逛了街。然後從超市裏買了大包的食物去監獄看藍爸。他看到她,很開心,“雨季,你怎麼又來了,我不是說過要是忙就不要常來了。”
“沒有很忙啦,藍伯,大學的學習生活都很清閑。”每次過節回靖江,看望藍爸是必要的行動之一。
“藍伯,藍庭哥寒假要去做兼職,所以就沒回來看你了,不過特意囑咐我讓我買點東西過來呢。”
藍爸沉默了會,眼裏盛滿裏愧疚,暗沉皺巴的臉滿是歲月溝壑,滄桑無比,“是我害慘了他,他才要這麼辛苦。”
平淡的語氣,卻沉甸甸。監獄裏就算滿種著常青樹,卻總透著一種壓抑簫索的氣氛,每次來這裏,雨季都沉重得想哭。
監獄裏探視,都是大老遠地奔過來,有限定的日子,有限定的時間,每一次分開,都有訣別般的情緒,幾乎所有來探視的人都哭喪著臉。
而藍庭卻不,雨季幾次跟他來,在他跟藍父拿著話筒通話時,他都是微笑而平靜地說著當下的生活:積極向上、樂觀安穩。哪怕心裏再大的壓力,拚命兼職有再多的苦累。
這也是藍庭最讓她心疼而放不了手的地方。
【5.8】
從監獄裏探視出來,雨季的眼睛幹澀得發脹,她隻好眯著雙眼讓眼睛暫時放鬆片刻。
打車走到工業園區,再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回市中心,回到家門口,雨季已疲憊得不行。幾乎半眯著眼睛,暈暈沉沉地沿著社區曲折的小路朝自己家的那棟樓走去。
“喂~”
“喂!”
“薑雨季!”
混沌著感覺有人在叫她,猛回過神,麵前已站立了一個大活人。
竟然是聶之遊!
這麼近的距離,雨季才發現眼前的人竟然又長了,比一年前又高了些許。比她高了大半個身子的他站在自己麵前,讓她倍感壓力。
上一次雨天裏的爭執還曆曆在目,他消停了一段時間,竟又出現了,而且是跨越了城市。
雨季頓感無語,也不答應他,斜視他的眼裏明顯的抗拒、敵視以及質問。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自己家所在的社區的。
“我等你很久了。”聶之遊說道,自動忽略她的眼神。
“等我?你又有什麼陰謀?”雨季豎著眉,別過臉。
“假期在外邊旅遊,經過靖江突然想起了你,一起吃頓飯?”他還是不理會她的挑釁,語氣平緩,那表情就好像命令自家保姆倒杯水過來般理所當然。
雨季感覺到他怪怪的,一時也不知道怎麼回應,有些發怔地站在原地。
“走吧。還愣著幹嘛。”聶之遊又說。明明是邀請人吃晚飯,臉上冷酷的表情卻絲毫沒有放鬆。
憑什麼這麼凶!聽到他不耐煩般的語氣,雨季心裏也怪不高興,不悅盡數表現在臉上。
“我不去!”
“隻是吃頓飯,這個世界滿是監控,你還怕我怎麼你嗎?”
雨季瞪了他一眼,“我累了,要回家休息。”
她側過身子從他身邊繞過,還沒得及走出一步。聶之遊突然朝身她彎下腰來,猛得將她打橫抱起。
“啊!你這是幹嘛?快放我下來!!!”
“這樣,你不就不累了。”聶之遊麵無表情,沒有鬆手,反而抱得更緊。沒有想到他看似瘦弱的身體,力氣去這麼大。
雨季又氣又急,臉上漲紅,手腳在他懷裏不停地撲打著掙紮“我不累了,不累了,放我下來!!”
這大白天的,社區來來往往的都是老鄰居,被他們瞧見,肯定得傳瘋了,回家爸媽也會大刑伺候吧。雨季越想越苦逼。“好女善變”,她趕緊妥協求饒。
看到雨季的表情痛苦而真誠,聶之遊終於放下了她。但等她在地麵上站直,他又伸出手緊抓住她的手指。
“又怎麼了?”雨季再次驚慌,甩了幾下沒能掙脫開來。
“給你帶路。”說著,便用勁將她往公路邊拖去。
呃。這是什麼狀況,男生溫熱的掌心通過指尖傳遞到全身,雨季在一秒鍾的石化後,更加地心慌了。
同社區的王姨李奶奶買菜歸來,迎麵碰上,王姨笑眯眯地,“喲,小雨季兒交男朋友啦?”
“可不是。這小夥子真俊!雨季兒好眼光!”李奶奶接茬。
“不是,不是……”雨季攤手想解釋,驚覺自己的手正被聶之遊握著,她欲哭無淚。
聶之遊打車,帶雨季來到靖江最高的珞蓉山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