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葉原以為秋水會承受不住,待看她洗衣舂米灑掃織布,樣樣精通,慨歎之餘亦不免納罕她到底是誰家女眷,如何連下人的活計都做得這般好。
殊不知長門五年,足以把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變成可堪百般驅使的雜役。
相較於翠葉的納罕,秋水倒是自得其樂,橫豎都是為奴為婢,是在長門還是在掖庭都不那麼重要了。
重要的是,能一直讓她這般安穩下去就好。
可惜,天意往往不從人願。
自她來後,掖庭的雜活陡然在一夜之間多了起來,往日每人隻需舂一回米,而今兩三回都舂不完。往日每日隻需織就一匹布,如今倒是要三四匹。
累得掖庭宮人苦不堪言,有那等大著膽子的,便趕去問掌事宮女,掌事宮女冷冷一笑:「這些都是各宮娘娘們等著吃用的,又不是我要苛刻爾等,爾等何故找我訴苦?」
秋水聞說,心下了然,大抵是她貶到掖庭的消息傳揚出去了,才叫那些人想著法子來折騰自己,以致不惜牽連進這麼許多人。
愧疚之餘,她無力轉圜,便隻能點燈熬油地做著比別人多一倍的活計。
翠葉心疼不過,便也時常過來搭把手,又歎息她死腦筋:「秋兒姐姐,宮裏的活日複一日,本就是做不完的,旁人都盡力躲著懶,偏你癡愚,竟還要上趕著做去。」
秋水有苦難言,隻好笑勸她:「是我自己閑不住,你歇息你的罷,莫要管我了。」
話雖如此,然而有人成心刁難,便是她做得好了,也終會被挑出刺兒來。
是日,天色陰沉,便是身在偏遠的掖庭,也可看到那東西十四宮上頭密布的烏雲。
掌事宮娥照舊在一大早派了活來,還不待眾宮婢哀怨,便揚高了聲音又喝道:「昨日是誰最後舂的米?」
眾宮婢聞言一怔,半晌,方把目光紛紛投向秋水。
秋水斂裾屈膝:「回姑姑,昨日是婢子最後舂的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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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掌事宮娥聞言,一雙冰刀似的眸子冷冷地盯在她的身上:「吾說過多少次,宮中舂米務必盡心,都是貴人口中之食,倘或錯了一處,便有性命之憂。你可還記得?」
「婢子記得。」
「既是記得,如何舂出的米中還有米糠?你莫不是成心如此?」
「婢子不敢。」
秋水恭順地低下頭去,進到掖庭之前,她便已知曉前途叵測,未免橫生事端,是以對待掖庭雜役未敢有一絲一毫懈怠之處。
昨日舂米,她都是檢查過之後才送出去的,斷不會有米糠殘存其中。
隻是她如今位卑言輕,人為刀俎,她為魚肉,自然是掌事宮娥怎麼說便怎麼是了。
她一力做小伏低,饒是那掌事宮娥憋了一肚子的氣要發出去,到這會兒當著眾人的麵兒也不好再恣意了,隻得一甩長袖,怒道:「雖非成心,但大錯已鑄,今日便責罰你清掃禦道以儆效尤,什麼時候吾說幹淨了,什麼時候方停。」
「諾!」她不爭不鬧。
翠葉看著幹著急,待回了屋便不住地替她打抱不平:「秋兒姐姐怎的這般好性兒?你舂的米可是我們這些人裏頭最好的,怎會有米糠摻雜其中?這分明是有人栽贓陷害你,你怎麼不說出來?」
說?向誰說?
秋水淺笑不語,這宮裏踩低捧高本就是人之常情,掖庭也不例外,那掌事宮娥既是特意過來尋她的是非,想必後頭定是有人指使。
她就算辯解了,又有誰聽,又有誰肯信呢?左不過再吃一頓苦頭罷了。
眼看天色越來越暗,估摸著要起雨了,秋水不再耽擱,拿上掃帚簸箕就出了房門。
庭院深深,幽暗的禦道夾在高牆之間,仿佛一條長龍匍匐在地,不見首尾。
她低垂著頭,纖細而柔弱的脖頸微伸,目光專注,手上一刻不停,仔仔細細地清掃著青石鋪就的路麵。
當年行過此處,隻顧貪玩耍樂,竟不知這裏的一磚一瓦是如此古樸,曆經滄桑。
盛夏的風裹挾著水汽,從夾道中穿牆而過,終於為酷暑帶來一絲涼意。
秋水擦了一把汗,抬眼望去,卻見自己才掃了不過墨丈距離,離那盡頭尚且遠得很。
她靜默了片刻,歇過一口氣來,照舊垂下頭去掃著眼前一尺之地。
又一陣風吹來,這次不再夾雜著水汽,卻隱約帶著三兩人語,呼呼喝喝,遠道而來。
她一怔,眼角餘光瞥見禦道上走著的三兩宮人都貼著牆跪伏下去,深知是有貴人出行,忙也收起了掃帚簸箕,依著規矩跪拜下去。
有了之前趙婕妤的例子在,此番再跪,她心中已無任何感慨,隻是耐心聽著那遙遙傳來的腳步聲,靜待來人過去,莫要再耽誤了灑掃。
鏗!鏗!鏗!
不意腳步聲伴著兵甲聲傳來,竟是執金吾開道。
非貴人出行,乃是聖駕親臨!
秋水心頭驀地大駭,趴伏在地上的雙手不期然攥握成拳,她越發壓低了身段,務必使自己泯然於眾人。
赤色繡衣下擺一蓬蓬從地磚之上如風掃過,玄色的車輪,踏著舊日轍痕,轆轆遠行。
秋水莫名屏住了呼吸。
自她進長門宮的那天起,就再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與他相逢,更不曾想過,相逢會是在這等情形之中。
幸而那龍輦高覆著華蓋,四幕垂帷,深不可測,倒可使她免了見麵的憂慮。
待最後一個侍從走出了眼角餘光可見之處,秋水方呼出一口氣來,輕支著掃帚慢慢直起了身。
依舊要去掃那幽深狹長的禦道,叵耐剛一揮動衣袖,便見一抹朱紅映入眼簾。
她驚慌抬頭,卻看見一個熟悉的麵孔。
「是你?」
她曾經的近侍,鳳藻宮的大長秋——蘇聞。
蘇聞歎息一聲,拱手躬身而拜:「臣下還當是看錯了,不想竟當真是娘娘。」
秋水亦歎息:「阿翁折煞我了,我已不是昔年皇後了。」
「在旁人眼中或許不是,可在臣下眼中,娘娘永遠是臣下的娘娘。」蘇聞抬眸,目光掠及她素白卑賤的衣衫和手中破舊的掃帚,一時眼眶微紅。
他業已聽聞秋水被調撥進了掖庭,知她日子艱苦,卻未料到會艱苦至此。
當年名冠長安的宰輔長女、豔奪城池的中宮皇後,怎會成今日這般模樣?
他打量著秋水,秋水亦打量著他,但見他已換作了中常侍的衣衫鞋履,正是天子近臣裝束,想必這些年過得甚好。
當初因她被廢,鳳藻宮幾乎滿巢傾覆,再無完卵。
獨有鳳藻宮旁的長秋監,因著隸屬內侍省,倒躲過了一劫。
原本她有心要如意和萬寧她們也留下來,不必跟她同赴長門受苦,可是如意等人寧死不從,背地裏更是唾棄蘇聞,都道他叛主、忘恩負義。
她卻不以為然,那一年中她的親族都已淪陷,麵對身邊舊人,她最大的期盼便是能活一個是一個,至於怎樣的活法,怎樣的抉擇,她並不在意。
不能讓所有人都陪著她在冷宮潦倒終生。
是以,對於蘇聞她並沒有怨恨,反是欣慰,蘇聞跟在她身邊時日久長,對於天子的習慣秉性也比旁人了解得多,有他在身邊,想必天子也能省卻不少心力。
蘇聞是偷空留下來的,既是見了秋水,他心下稍安,略問了好,便疾走幾步,追著龍輦去了。
秋水收回眼神,握緊了掃帚,越發盡心掃了起來。
將將掃至盡頭,那邊廂狂風便裹挾著烏雲蓋頂而來。
刹那間,豆大的雨點,便似卷落的珠簾散了線,嘈嘈切切,大珠小珠落了滿盤。
禦道兩旁高牆聳立,並無屋簷遮擋,避無可避,她在雨中被澆個遍透。
偏生掖庭無人前來,沒有掌事宮娥發話,她這一通灑掃便算不得完。
其實,她早該料到的,那些人既要她受磋磨,又怎會是輕易罰掃禦道就能說得過去的?
她默默閉上了眼,立在雨中,形單影隻。
片刻,卻覺落在眼梢耳畔的雨水停歇,倏然睜眼,一道人影不知何時執著傘站在了她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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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姐姐。」
傘下人有清麗嬌軟的眉眼,和熟悉的容顏,原來是陳寶林。
秋水禁不住暗歎,宮中當真是多故人。
她微微地屈膝,極盡宮人本分:「奴婢秋水見過娘娘。」
陳寶林適時伸手扶住她,執傘的手臂輕斜著,為她擋去高牆煙雨:「姐姐何必如此自卑?多年不見姐姐,既是來了,不妨去我宮中坐一坐吧。」
「奴婢謝娘娘好意,隻是奴婢尚有要務在身,不便離開此地。」秋水推辭不受,她如今尚在受罰中,委實不能再落人把柄。
陳寶林揚首看一眼瓢潑般的大雨,再見她手中緊握著的那把破舊掃帚,都是一樣蕙質蘭心的人兒,自是猜得到她為何出現在這裏。
可恨宮中那起人當真心狠,不願自己露麵與她為難,便唆使了旁人來折磨她,自己倒落得個幹幹淨淨。
這般借刀殺人,也不怕折了壽。
她心下不平,然則自知身為寶林,位分遠低於十四宮眾妃嬪,旁的言語不能多說,隻拉住了秋水的手道:「姐姐放心,這等時候萬不會有人過來的,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左不過幾步路的工夫,姐姐好歹進去歇一歇,待這一程風雨過去,再出來灑掃也不遲。」
話畢,不等秋水開口,便挽著她往自己的宮宇走去。
寶林在漢宮不過是十四等妃的最末一位,所住宮宇自是比不得趙婕妤她們,不過是在掖庭旁舍單獨辟了一處院落罷了。
院中花木被雨打濕,越發顯得疏零,一個容貌稀鬆平常的宮娥正支著手擋雨立在屋簷下,看見她們進來,忙道:「娘娘,這一程風雨緊,可曾淋到了?」
陳寶林搖搖頭,吩咐她:「綠蕙,快去備盞薑湯來。」
叫綠蕙的宮婢忙答應一聲,伶俐地去了。
秋水看著她的背影,想起之前翠葉說的話,想是這個綠蕙便是翠葉常提及的那個了。
她架不住陳寶林好意進了屋,宮宇雖簡陋,然則畢竟是妃嬪之所,到底要比掖庭好上許多。眼見陳寶林收了傘,又吩咐另一個叫赤瑕的宮婢替她去尋幹淨衣衫,舉止之間儼然可見一宮之主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