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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承德府 2(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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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鐸本人得到了朝廷軍隊的庇護,僥幸回到承德養傷。那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痕,就是上帝賜予他的考驗。他痊愈之後,本來打算申請歸國,可嚴重的肺部後遺症讓他無法長途跋涉,聖公會幹脆指派他接手北大溝教堂,止步於承德這個文明世界的邊陲。

於是,司鐸就成了這條邊境的守關人,提醒每一個試圖深入其中的人,不要進去,不要進去。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回過赤峰州。”司鐸的聲音裏帶著淡淡的遺憾。

司鐸的故事講完了,柯羅威教士感歎連連。他沒想到,此時的赤峰州居然是這麼一番局麵。教士忽然理解了那個官吏在蓋關防大印時的眼神,那是一種目送羔羊步入死亡界域的眼神。

他抱怨了幾句公理會總堂的無能。他們在中國的影響力實在是太有限了,這麼危險的事情,傳教圈子裏應該早有預警,他們居然沒有提前告知,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這倒是可以理解。你們公理會的人可沒什麼好名聲,這都要拜那一位會督所賜。”司鐸略帶嘲諷地說。

教士有點兒尷尬地舉起咖啡杯,啜了一口。他知道司鐸指的是什麼事。

那是在庚子事變時發生的。聯軍進入北京城以後,公理會北京會督梅子明趁亂搶劫了一座蒙古王府。他將搶劫來的贓物進行了公開拍賣,從中牟取了大量好處。他還找到一批自稱遭到了迫害的教徒,以代言人的身份,帶領他們大張旗鼓地找到當地衙門,要求高額賠款。他還冒充軍隊,前往四處的鄉村進行劫掠,把當地農民抓過來,先敲詐一通再強迫入教。梅子明甚至還私設公堂,用非法的手段構陷了許多無辜民眾。

這些事做得太過露骨,以至於連聯軍隨行的記者都看不下去,在新聞中予以披露。很快此事被著名作家馬克•吐溫在北美《民友報》《論壇報》登報揭露,梅子明被迫公開道歉。這導致公理會陷入一場嚴重的名譽危機,不得不召回梅子明,盡量低調處理。可這則新聞已經在中國散播開來,以各種形式傳到了整個北方地區,其中不乏添油加醋的內容,以至於公理會一度成了詐騙犯的代名詞。

公理會之所以從美國調撥了一批像柯羅威教士這樣的新鮮血液來中國,正是想彌補梅子明的愚蠢過失。

柯羅威教士對梅子明事件充滿了憤慨。這個無恥之徒的惡劣勾當,讓會中一部分虔誠的牧師遭到了連帶的名譽損失。但他沒想到的是,這件事居然比主的福音傳播得更快,連赤峰州這樣的邊陲都知道了。

真應了那一句古老的中國諺語: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在一個充滿敵意的地方,一個聲名狼藉的人很難展開局麵,更不要說你那個荒唐的動物園計劃。我建議你從這裏返回京城吧,反正那裏還有很多空白等著填補。蒙古草原就在這裏,它不會跑掉,即使晚一點也沒關係。”司鐸這樣勸道。

可柯羅威教士非但沒露出怯懦,反而眼睛閃閃發亮。未知對他來說,充滿了誘惑,尤其是聽說前方荊棘遍布,讓他的信心愈加高漲。不正是因為那裏艱難,所以上帝才會給予啟示嗎?大家都坐在自己的無花果樹下休憩,總得有一個人起身遠行,邁向沙漠。

再者說,他可不是一人隻身前往,他還有一支堅不可摧的信仰大軍。這支軍隊也許打仗不成,但對於傳播福音來說,絕對是強勁的助力。一幅畫麵浮現在他的腦海裏,無數動物站成一排,徐徐走過茂密翠綠的草原,引來無數圍觀的牧民,這也許才是他欲罷不能的真正原因。

柯羅威教士坐在座位上,一時間竟然神遊天外。司鐸再三呼喚他的名字,他才如夢初醒。

“即使局麵如此艱辛,你還是堅持要去嗎?”司鐸提醒他,那條傷疤一鼓一鼓,至今還隱隱作痛。

柯羅威教士豎起一根指頭:“我們美國人有美國人的辦法。”他的右眼眨了眨,露出不太像是教士的輕佻神氣,然後把杯中的咖啡一飲而盡。司鐸見這個家夥如此固執,歎了一口氣。他倒忘了國籍的問題。以一個英國人的視角來看,美國人幾乎都是像柯羅威教士這樣,天真爛漫,膽子和想象力都遠超理性。

司鐸沒有繼續勸阻。不過他提醒到,赤峰州不同於其他地方,它誕生的時間太短了,這個國家根深蒂固的傳統還不足以深入它的骨髓魂魄。這對傳教是件好事,可同時也增加了許多不確定的因素。

聽到這個提醒,柯羅威教士連忙請他具體說說。司鐸沒有什麼保留,一一作了回答。赤峰居民的信仰始終處於一種模棱兩可的狀態,平時模糊不堪,無法捉摸,可一旦試圖去探究、去接近,他們的精神世界立刻凝結成形態不一的信仰支柱,甚至每次呈現的形態都不同。此前的金丹道叛亂,隊伍裏同時存在著十幾種信仰和教義,有道教、佛教、喇嘛教和一些十分簡陋的民間信仰,它們彼此融合滲透,連不同體係下的神祇都可以並肩供奉,這在基督徒看來,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此前去傳教的人,要花費大量時間理解這個狀態,並學會如何應對。

可惜這些辛苦開墾的前人都是天主教的,不然,柯羅威教士所代表的公理會就可以直接將成果繼承下來。事實上,公理會正是意識到自己在東蒙一帶太缺乏存在感,所以才會把赤峰也納入傳教備選名單。

柯羅威教士還仔細地詢問了司鐸,當初的教士們是如何傳播福音的。結果他發現大部分傳教者——無論是天主教還是新教——隻是照本宣科,對著民眾朗誦《聖經》布道,舉辦祝聖儀式,發放聖餐等,不屑去了解當地的情況,更不願意花費心思去調整。

他們的做法,就像剛剛抵達歸化城的華國祥那樣,用力甚勤,卻隻是自說自話。如果你都不能深入民眾的內心,又如何能說服他們跟著你走呢?到底是該走向信眾,還是讓信眾走來,這在公理會內部也是一個充滿爭議的原則問題。

每次想到這個,教士就一陣得意。他始終認為,草原動物園是個非常絕妙的主意,是解決這個困惑的最好途徑,甚至比電影放映機還好。因為這是最古樸的交流,當初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裏就是這樣做的。

柯羅威教士無意批評遣使會、聖心會和聖公會之前在赤峰州的做法,但他相信自己將開創一個新的時代。他挺直了身子,像一位檢閱軍隊的將軍,又像是帶領部族離開埃及的摩西。教士知道謙卑是重要的美德,可有時候也忍不住會流露出小小的得意。

麵對這位信心滿滿的傳教士兼飼養員,司鐸無話可說。但他必須承認,這是十幾年來所有前往赤峰州的教士中最有活力的一位。司鐸雖然風燭殘年,對於生命力的強度反而更加敏感。他仿佛看到,眼前一片草原上的熊熊野火,明快耀眼,火苗不時幻化成各種動物的樣子,試圖把接觸到的一切都投入到燃燒中來。

老人沉思片刻,顫巍巍地起身,為這位膽大妄為的美國人做了一次祈禱。然後他伏在桌子上,用毛筆寫了一封中文信,仔細地折疊好。

司鐸告訴柯羅威教士,他當年在赤峰州隻來得及發展了一個當地信徒,姓汪,金丹道鬧起來以後,他們的聯係就斷絕了,再沒什麼消息。如果這個人現在仍舊信心堅定的話,也許可以幫上柯羅威教士的忙。

柯羅威教士向司鐸鞠躬表示感謝,畢竟兩人分屬不同教派,能夠如此不吝援手,已經算是意料之外的收獲。

此時外麵的陽光非常燦爛,透過彩色玻璃射入教堂空曠的空間,營造出一種迷離聖潔的氛圍。柯羅威教士忽然又異想天開了一下,衝動地握住司鐸的手,問他是否願意一同前往赤峰州。

“我來幫你走完當年的那條路。”他這樣說。

司鐸苦笑著回絕了這個提議,他已經太老了,從精神到肉體都不能承受這樣的重任。司鐸轉過身,拉開櫃櫥,把剩下的半罐咖啡交給柯羅威教士:“我會為你的前程祈禱,不過這些苦澀,隻能由你自己在未來慢慢品嚐了。”

柯羅威教士懷揣著咖啡罐和書信,離開了大北溝教堂。當他邁下台階時,背後忽然響起一陣洪亮的鍾聲。

鍾聲很生澀,似乎已經很久沒有敲響過了,韻律裏還帶著一絲絲憂傷,就像是即將開始的送葬,就連天上偶爾路過的白雲都稍稍放緩了腳步。柯羅威教士回過頭去,抬高視線,看到鍾樓上一個佝僂的身影正奮力敲著銅鍾。

教士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那不隻是在為自己送別。

事就這樣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