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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海泡子 1(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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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整頓車隊,花了足足兩個小時。然後車隊再度啟程,隆隆地穿過隘口。

獵苑的山林逐漸遠離,虎賁失去了尋求自由的最後機會。但它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後悔自己的選擇,安詳地在籠子裏舔著爪子,雙目微眯。

看著這頭獅子的慵懶模樣,柯羅威教士忽然想起來,他曾經讀到過一份宮廷檔案,那是在康熙十四年發生的事情。當時葡萄牙派遣了一個使團來華,同時還帶來了一頭非洲獅子作為禮物——中國方麵稱之為貢品——當時還不存在什麼萬牲園,皇家不知該拿這頭野獸怎麼辦,隻好把它拴在了後苑的鐵柵欄上。這頭獅子非常暴躁,不停地發出吼聲,馬廄裏的馬匹都嚇得瑟瑟發抖。沒過幾天,它不知用了什麼辦法,居然掙脫了繩索,揚長而去。

按照目擊者的描述,這頭獅子“行如奔雷快電”,竟然穿過整個北京城,朝著西北方向而去。沒過幾天,邊關守將送來報告,說他們看到一頭淡黃色毛發的獅子越關而去,進入草原,不知所蹤。

那頭獅子最後的結局如何,檔案裏並沒有提及。但它孑然一身,又缺乏禦寒皮毛,未必能熬得過第一個寒冷的冬天。教士心裏猜測,說不定那頭獅子的魂魄一直徘徊在草原邊緣,警告每一頭試圖靠近的同類。虎賁大概就是感受到了這個警告,才決定留下來。

這個猜想,讓教士對即將抵達的草原多了一分好奇,又多了一分不安。

一過塞罕壩的刀豁口,景色陡然變得不一樣。四周的綠景逐漸變得稀疏起來,土黃色又重新占據了優勢,山體斑駁。一路都是長長的下坡,因此車隊的速度陡然加快,車輪歡快地滾動著,朝著山麓行進。半路上,他們還找到一條蜿蜒的小溪流,讓車隊及時補充了水源。

他們在山麓簡單地休息了一夜,次日一早迎著朝陽上路。教士起得有點兒早,現在正在車廂裏昏昏欲睡,他夢見自己回到了美國,還把萬福帶了回去。伯靈頓的市民全都湧出家門,來看這一頭神奇的白象。萬福來到伯靈頓動物園內,虎賁、吉祥、如意兩匹虎紋馬和其他動物早已安置妥當,動物園正中修起一座教堂,教堂頂上響起**的鍾聲……

這時老畢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柯長老,柯長老!”柯羅威教士一激靈,猛然醒過來,以為又出什麼意外了。老畢喜氣洋洋地揮動鞭子,朝前一指:“前麵咱們就到草原啦。”

柯羅威教士這才發現,馬車窗外的景色和之前大不相同,沒有了跌宕起伏的山勢和丘陵,全是一馬平川。他從車廂裏探出頭來,希望能看得清楚一點,卻發現眼前的景色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樣。

在教士的想象裏,草原應該是一望無際的綠色茵毯,平坦如台,不摻一絲雜質。可此時在眼前展現的草原的樣子,卻不是那種純淨的綠色,而是像野餐桌布一樣的雜色。在大片大片的綠原中,夾雜著褐色與灰黃色的丘陵斑點,連綿起伏的地勢曲線像是時時翻卷起海浪的洋麵。

但這個想象的落差並沒有讓教士失望。至少有一點他沒想錯,草原真的非常寬廣,仿佛連頭頂的太陽光芒都無法覆蓋整個地域。教士興致勃勃地站在馬車的前端,舉目四望,發現遠處的地平線一目了然。當人的視線可以投射很遠時,會忽略掉這些雜質,所以越往遠看,顏色就越清澈,寥廓的空間將一切雜色都稀釋了。

尤其是他剛剛穿過圍場逼仄的密林,陡然被投入如此開闊而沒有盡頭的空間,一瞬間覺得整個蜷縮起來的靈魂徹底舒展開來,化為縹緲的雲和風,浮蕩在空間裏。望著這一番景象,柯羅威教士感到心髒開始劇烈跳動,咚咚,深遠的回聲在胸腔裏回蕩,仿佛胸懷也變得和草原一樣無限寬廣。

“這裏就是草原了,我們的應許之地……”教士對自己說,手指虔誠地握住胸口的十字架,希望能從中汲取力量,獲得褒美。

草原正值盛夏,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節。翠綠色的牧草肥腴鮮嫩,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它們密密麻麻地鋪在原野上,幾乎全無空隙。一有風吹過,就慢慢擺動起來,有如一隻巨獸脊梁上的綠色絨毛。

萬福聞到香氣,發出一聲懇求似的號叫。教士連忙讓老畢停下車來,鬆開萬福,讓她去試試這裏的草是否合她的口味。車上的草料補給已經不多,如果這裏的牧草萬福不吃,那可就麻煩大了。

萬福一獲得自由,就迫不及待地用長長的鼻子卷起一束草,放在嘴裏咀嚼起來。咯吱咯吱的聲音傳出來,表明這頭大象吃得非常歡快。

在過去幾天裏,萬福的飼料被嚴格限製,她隻能靠啃一點兒樹皮和樹葉度日,偶爾吃錯幾束有毒植物,嘴還會麻上半天,胃也極不舒服。現在她就好像一個看到山珍海味的乞丐,饑不擇食,放開肚皮大吃起來。美味的汁液順著嘴角流下去,綠色的草屑殘留在嘴角。

吉祥、如意兩匹虎紋馬也低下頭去,開始啃食草料。對它們來說,這地方和故鄉很像,能帶來些許安心。

教士見它們吃得開心,終於放下心來。老畢也長出一口氣,這個主意總算沒出錯。

趁著萬福進食的當兒,車隊也停下來休息。車夫們見慣了草原的美景,並不以為異。他們先把轅馬散開,讓它們在附近吃草,然後罵罵咧咧地開始更換車輪。之前要穿過圍場的山地,他們換了花軸轆,現在到了草原,可以換回箍鐵榆木大軸轆了。

隻有教士閑著沒事,他變回一個好奇的孩子,饒有興趣地朝前走去,想要感受一下來自草原的野性氣息。

他邊走邊看,不知不覺已經離開車隊很長一段路了。教士站在一處小小的丘陵頂端,有些迷醉地吸了一口空氣,結果聞到的是混雜著青草香氣和牲畜糞便的氣味。他低下頭仔細尋找,結果看到就在丘陵下方有一堆黑影。

待到走近了,教士才發現,那是大團大團的牛糞。它們堆成扭曲的雕像,黑色中夾雜了幾絲青草,有蒼蠅縈繞其上。它們的表麵油亮油亮的,在陽光下默默發酵,不時還會啵地泛起一個泡兒來。

這可讓教士有點兒惡心,他本以為草原是無比純淨的地方,可這隻是遠觀的錯覺。草原看起來一望無際,坦坦蕩蕩,走近了就會發現,野草之下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坑和各種牛羊糞便,還有許多土撥鼠挖的洞穴。稍不留意,轅馬就會把蹄子陷進去扭傷——這就是老畢要更換馬車車輪的原因。

教士小心地走下丘陵,腳下一踉蹌,差點被一個鼠洞絆倒。他慌亂地直起腰來,陡然發現在土包的另外一側,居然有一處池塘。

如果老畢在旁邊,就會告訴他這在當地叫作海泡子,其實就是一個方圓隻有二十多米的塌陷大坑。夏天雨水多的時候,裏麵會積滿雨水,成為一個個泡子。

這一處海泡子的邊緣,青草倒伏內卷,水麵浮著一層厚厚的綠苔,散發著腥臭油膩的氣味,像是馬戲團裏那些臉上塗彩油的小醜。池子表麵看起來和周圍的草原並無二致,但綠得讓人發毛,不是生綠,而是死綠。它沒有通往別處的水道,而且坑底有一層腐爛層疊的草植,會阻止水滲入土壤。所以海泡子裏的水是永遠靜止、無從逃遁的。

海泡子的旁邊有一條不顯眼的小路,野草被無數腳印壓倒,想必是草原上的動物來喝水時踩出來的。

柯羅威教士站在海泡子邊上,心想馬可•波羅可沒提過這樣的景色。他好奇地蹲下去,隨手撿起一根樹枝,想去攪動水麵,看看水底到底隱藏著什麼。可他還沒把樹枝探過去,就聽到老畢那邊發出一聲驚呼。柯羅威教士連忙回頭去看,一下子呆住了。

在車隊休憩的地方,不知從哪裏冒出四個陌生的騎手,把馬車團團圍住。他們每個人都穿著灰土色的蒙古短袍,斜露著右側的黝黑肩膀,頭戴氈帽,胯下的坐騎毛色斑雜。這些人腰間的馬刀連鞘都沒有,卻磨得雪亮,還有人肩上扛著一把舊式火銃。

老畢知道,這是碰到馬匪了,連忙戰戰兢兢地打躬作揖。那四個人嗬嗬笑起來,先是好奇地看了看車上運送的那些動物,然後又朝遠處張望了一眼。萬福渾然不知即將到來的危險,仍舊埋頭嚼著青草。為首的人手一指,問那是什麼,老畢說是大象,是傳教士帶來的。

他趁著這個話題,又趕緊補充了一句:“幾位爺,這是傳教的車,裏頭除了書和糧食,就隻有外麵那頭送給知州的大象,別的啥值錢的都沒有。”說完還抬頭看了一眼車頂的十字架。

這是個隱晦的警告,告訴馬匪們這位不光是洋人,而且還和官府有關係。如果是一般的匪徒,不願多事,會就此退去。可這些人卻哈哈大笑起來,讓老畢覺得膽戰心驚。

其中一個人從懷裏掏出一尊小金佛,在老畢眼前晃了晃。老畢雙腳一軟,癱坐在地,嘴裏高聲慘號起來:“金丹道!”

老畢一半是嚇的,一半是在提醒柯羅威教士,讓他別靠近。

柯羅威教士剛剛從承德司鐸那裏聽到這個詞,現在聽老畢一喊,立刻意識到自己遭遇了草原上最危險的匪幫。他們自從被政府軍擊潰之後,就逃入草原深處,沒想到居然在這裏碰到了。

教士被恐懼攫住了意識,雙腳在海泡子旁根本挪不動。所幸這裏有丘陵遮擋,馬匪暫時還發現不了。教士謹慎地把身子蹲下去,隻露出半個腦袋,哆哆嗦嗦地觀察著眼前的動靜。

這個距離,不大聲喊叫是沒法聽見的,所以接下來發生的事,柯羅威教士感覺就如同在看一部默片電影。

先是馬匪們對老畢說了幾句,老畢撲通跪倒在地,連連叩頭,涕淚交加。然後其中一個馬匪掏出火銃來對準他的後腦勺,又被另外一個人攔住,從腰間拔出一把精致的銀匕首,正要去抹老畢的脖子。老畢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猛然推開那人,跳進教士乘坐的馬車車廂裏,拿出一把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