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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瘋喇嘛 1(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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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仁烏雲告訴教士,這種東西叫作敖包,是寄寓著神聖魂魄的神物,同時也是茫茫草原上的路標,為旅人指引方向。每個牧民路過時,都要停下來祈禱,並親手添加幾塊石頭或幾捧土。此時黃昏籠罩,天地之間的邊緣都模糊起來,唯有這個不知何時建起的敖包,形體依舊清晰,與周圍格格不入——就像是混沌大海中的一座燈塔。

雕著花紋的皮靴踩在草皮上,薩仁烏雲一步步走到敖包近前,從腰帶裏掏出幾塊形狀各異的石子,虔誠地把它們一一塞進敖包的石堆裏。要知道,在草原上,石塊並非唾手可得,她一定是在白天趕路時就在刻意搜集了。

教士忽然注意到,這些石頭的形狀與他帶來的動物頗為相似。最大的那塊,拱起一條如同萬福臀部的大曲線。次大的石頭圓滾滾,如鬃毛完全展開的虎賁。其他的也各有神韻,能與這些動物一一對應。他數了數,一共是十一塊,最後那一塊石頭的樣子很像自己。

有那麼一瞬間,他感到有些不安,想起從前讀過的一些博物書籍,似乎非洲或南太平洋的某些原始部落會用這種方式詛咒仇敵。不過這個念頭稍現即逝,這裏是草原,薩仁烏雲不會做這樣的事。柯羅威教士雖然隻與這個女子相處不到一天,但對她卻抱有莫名的信任。

薩仁烏雲並不知道教士的心思,她在敖包前認真地擺布著石塊,嘴裏還喃喃念誦著什麼。過不多時,所有的石塊都放入了敖包,使它的形狀發生了一點點改變。

她起身對教士道:“敖包是一扇大門,走過它,你就能看到真正的草原。”

教士開口問道:“你現在要祈禱嗎?”

薩仁烏雲唇邊露出一抹微笑:“不,我要跳舞。”

還沒等教士有所回應,她舒展雙臂,居然在敖包前跳起舞來。

她的舞姿相當緩慢,兩條長長的手臂交替在半空劃過,動作玄妙,體態婀娜,頭上的小掛飾叮當地響起來。也許是黃昏光線折射的原因,以她白嫩的手指為中心,一圈圈肉眼可見的漣漪正在向四周擴散開來。教士感覺,整個草原都開始變得不太一樣了,模糊扭曲,仿佛一位失望的畫家正在用抹布瘋狂地擦去畫布上的油彩。所有的東西都化為一抹含混的顏色,唯有薩仁烏雲和敖包還保持著清晰的形體。

在迷亂中,柯羅威教士恍惚看到一個小小的黑影從敖包的石堆空隙裏鑽出來。它就像是縮小了幾十倍的虎賁,先是探出腦袋懶散地晃動一下,然後跳出敖包,發出一聲小小的嘶吼,朝著草原深處狂奔。那個深褐色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一片不斷旋轉的斑斕色彩之中,再也無從分辨。

隨後其他動物的身影也紛紛跳出敖包,義無反顧地投入到旋渦中去。最後隻有兩個身影留了下來,一個體形巨大,似是一頭大象,還有一個人影站在大象旁邊。它們圍著敖包轉了幾圈,似乎有些猶豫。

柯羅威教士的嗓子似乎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想呐喊,卻喊不出聲音。薩仁烏雲的舞蹈越發快速起來,似乎在催促它們。終於,那兩個黑影相互依靠著,一步步離開了敖包。那一瞬間,它們的形體跟隨周圍的漣漪一起顫動起來,逐漸潰散、消融……

就在這時,夕陽的最後一束光芒奮力地照射過來,它們的身形一震,再度凝結起來。它們想要調轉頭,可薩仁烏雲的舞蹈倏然中止,漣漪消失了,糾結在一起的色彩和形體再度散開。柯羅威教士從恍惚中恢複過來,整個草原已徹底落入暗夜之中。

“剛才一定是我的幻覺。”柯羅威教士心想。他定定心神,再次朝前看去。遠處可以看到隱約的火光,那是護衛們點起了篝火。整個世界恢複到他所熟悉的樣子。一直到現在,他都無法確定,到底是黃昏導致的恍惚,還是薩仁烏雲施展了什麼奇怪的法術。

薩仁烏雲從敖包旁走開,雙頰有些泛紅,呼吸急促。她對著教士嫵媚一笑,拖著他朝營地走去。—路上,她輕輕哼著歌調,腳步輕快,卻沒做任何解釋。教士也不好意思去追問。

回到營地之後,那些動物一個個睡得很香甜,隻有萬福還醒著。她對剛才的異象似乎有所感應,直到教士摸了摸她長長的鼻子,她才發出一聲安心的低號,繼續埋頭吃草。

“你會明白的,教士先生,晚安。”薩仁烏雲鑽進帳篷,把簾子掛了起來。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這個車隊跨越了數不清的草原與河流,先後七次看到太陽和月亮,也看到很多敖包。然而那種幻象再沒有出現過。

很快風景發生了細微變化,丘陵與山地逐漸增多,草原的顏色也漸漸斑駁起來。當教士第八次在清晨跨上馬,迎著第一縷晨曦朝遠方望去時,他看到一座巍峨的紅色山峰矗立在地平線邊緣。它的每一塊石頭都是紅色的,像一團凝固的火焰,直衝天際。

無須言語,柯羅威教士一下子就明白了,那裏就是赤峰,他的應許之地。

他淚流滿麵。這一段堪比摩西出埃及的史詩旅途,終於要結束了。

赤峰是一座奇特的城市。它首先給人留下印象的不是建築,而是城市裏洋溢著的一股奇特味道。這味道混雜著青草、牲畜糞便、煙土、**和酥油,穿行於大街小巷,滲入每一戶人家。即使你把窗戶關緊,也無濟於事。

味道裏的每一點兒成分,都來自於不同的過客。赤峰城裏有出關的參客、走口的老西兒商賈、翁牛特旗的牧民、光頭的喇嘛、關內的農民、扛著**的旗丁護衛與蒙古王爺的儀仗。黃土道麵上滿布寬窄不一的車轍,就連房屋也個性鮮明。灰瓦山脊屋頂是自由平民的居所,有彩雕和紅柱子的都是貴族,如果院子裏還高高豎起竿子,那麼這個家族一定屬於皇室(這裏,柯羅威教士理解錯了滿族和皇室的區別)的後裔。蒙漢混居,各自都強烈地彰顯著存在感。

這些高高低低的建築堆積在一起,形形**的人穿梭其間。整個城市,就如同柯羅威教士跌落的那一片海泡子,裏麵混雜著極純淨和極汙濁的東西。它們攪和在一起,不分彼此,卻又涇渭分明。

另外一個讓教士印象深刻的,是赤峰的風。

無論四季,赤峰城上空始終吹著大風,人的眼睛可以輕易分辨出風的形體,因為它裹挾著大量黃沙,時而在天空飛舞變化,時而穿行於大街小巷。狹窄的街道如冬天的枯樹枝杈一樣密布城區,兩側是一片片低矮的漢式房屋。為了防沙,每一棟房子的窗戶都開得很小,用寬寬的木簷遮住。遠遠望去,像是一群對外界充滿警惕的草原沙鼠。

柯羅威教士想起了自己剛離開北京時,在官道上看到的那一片混亂。雖然雜亂無章,其中卻蘊含著微妙的秩序。他相信,隻有從亂流中將這條規律捋清楚,才能真正把握這座城市的脈動。

就在柯羅威教士好奇地審視這座應許之城時,城裏的居民也在好奇地觀察著他們。

運載奇特動物的車隊進入城市,還是大名鼎鼎的薩仁烏雲帶頭,這個奇異的組合轟動了整個城市。居民們爭相湧過來,無論是商鋪掌櫃、夥計還是工匠、小販,都簇擁過來,就連一些披著紅袍的喇嘛也混在其中,向大車架上看過來,指指點點。

萬福毫無意外地成為重點,所有人看到這頭白象都毫不掩飾地發出驚歎。還有一些牧民對虎紋馬心存疑惑,他們從來沒見過這種花色的馬匹,懷疑是不是用泥灰塗抹的,想伸手去摸,結果被吉祥、如意噴著響鼻踹了回去。狒狒們從籠子裏伸出手來討要吃的,居民們慷慨地扔過去一些瓜果,然後樂嗬嗬地看這些家夥爭搶。

幸虧虎賁被氈子給遮擋住了,不然可能會引起更大騷動。

在整個遊行過程中,車上的動物們麵色淡然,人類卻不時發出驚歎和歡呼。教士發現,居民們看到這些不屬於草原的動物時,渾濁的眼神裏會透出一絲明亮的光芒,那是孩童式的好奇一單純、清澈,不摻雜任何用心,純粹是對未知事物的憧憬。那一張張常年被風吹成皴皺的臉膛,被笑容短暫地撫平。

這對教士來說,是個好消息。好奇心是個偉大的品質,隻要還沒失去它,無論是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漁民還是南美雨林裏的原始部落,都有機會點燃內心的火花。教士的信心緩慢地恢複,他甚至冒出一個令他自己都很驚訝的想法:即使隻是為了這樣的笑容和好奇心,而不是福音,他也會前來赤峰。

車隊在人群中行走了很久,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抵達位於頭道街的一處大車店。這個店鋪是王爺府的產業,所以對薩仁烏雲言聽計從。動物們都在這裏卸下來,臨時安置在一處馬廄裏。這裏的幹草和羊肉敞開了供應,無論萬福還是虎賁都挑不出什麼毛病。

那些動物經過一係列長途跋涉,已經筋疲力盡。環境變化對動物來說是最可怕的殺手,如果不好好休息的話,恐怕會大量死亡。

安頓好動物以後,教士決定先去拜訪赤峰州的知州。薩仁烏雲還有別的事,就給他寫了一封書信,代表王爺府對這件事很關心。

知州姓杜,是個六十多歲的漢人儒生,留著一縷長長的花白胡須。一般這個年紀的儒生都比較守舊頑固,對西洋事物普遍懷有畏懼和排斥。不過杜知州卻不是這樣的人,他曾經生過一場重病,後來被西醫治好了,因此對西方文明的各種事物很有好感,鼻梁上還架著一副精致的玻璃眼鏡。

聽說教士的到來,杜知州很高興,大開衙門中門,予以熱情接待。尤其是接到薩仁烏雲的書信之後,態度便更加和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