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
玄幻 武俠 都市 曆史 科幻 遊戲 女生 其他
首頁

第六章 白薩滿(3 / 3)

開啟AI情感朗讀功能。歡迎大家點擊體驗!

柯羅威教士看到薩仁烏雲的樣貌,和上次又有不同。這次她穿了一身素白的鑲藍邊蒙古長袍,頭發完全披散下來,隻在額前綁了一條鑲綠鬆石的絲質抹額,看起來自然隨意。不知為何,柯羅威教士感覺她的一舉一動都帶著股神秘的高貴氣質,那璀璨的雙眸似乎隱藏著更多深意,每一次眼波流轉都讓他覺得魂魄被攝取。

教士連忙收斂心神,彎下腰去親吻她的手背。薩仁烏雲坦然接受了這個西式禮節,咯咯地笑了起來,隨即又害羞地把手臂收了回去。

薩仁烏雲是諾亞動物園的第一個正式遊客,她饒有興趣地沿著遊覽碎石路一間間參觀下去,教士在旁邊一一講解。其實她之前在草原已經見過這些動物,可當它們以某種嚴整的次序擺放在各自的位置上時,秩序的意味頓生,從背景割裂開來,讓參觀者更加專注於動物本身。

薩仁烏雲走過一個又一個館舍,從蟒蛇看到獅子,最終停在象舍前。她走得微微出了汗,鼻尖有一點點晶瑩,卻顧不得擦掉。她徑直走到欄杆邊緣,好奇地把身子壓向前方,伸出右手臂。正在象舍裏吃草的萬福像是受到什麼感召似的,鬆開稻草,抬起鼻子,不疾不徐地走到院子裏來。

在午後金黃色的陽光照耀下,這頭白象長鼻輕用,扇耳微動,以**肅穆的姿態行走在沙地上。肥厚的腳掌與沙礫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眼神始終注視著薩仁烏雲。當萬福抵達圍欄邊緣時,她伸出長長的鼻子,用鼻吻與薩仁烏雲伸進來的指尖相觸。那一瞬間,教士覺得陽光突然熾烈了幾分,光芒幾乎要把薩仁和萬福淹沒。他不禁握住十字架,低聲讚頌起主的名字來。

這個神聖的瞬間持續了一秒或一百萬年,薩仁烏雲收回胳膊,猛然扯下頭上的抹額,轉頭對教士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哎,我想要跳個舞。”

教士一下子想到了兩人在敖包前的那個黃昏。他本來略有猶豫,可一看到薩仁烏雲雙眼裏躍動的光彩,便情不自禁地答應了。

此時動物園還未正式開放,偌大的園區內除了動物們,就隻有他們兩個。薩仁烏雲走到寬闊的象舍前方,馬靴踩在沙地上。她背對著教士,抬起右臂,頭向左邊垂下,突然旋了一個圈子,那乳白色的蒙古袍轉成了一道月色般的影子。

伴隨著舞姿,悠揚蒼涼的蒙古長調從她的喉嚨裏飛出,回蕩在動物園內,回蕩在沙地上,一直傳到遠處的紅山之間。那濃鬱的調子已在草原上回蕩了千百年,從未停歇,隻要有風的地方,就能聽見。

這次她的舞蹈和上次敖包前的慢舞不同,更不同於教士所見過的任何蒙古舞。薩仁烏雲的四肢極其舒展,十個修長的指頭不停地變換著手勢,像是一連串複雜艱澀的符文。與其說是舞蹈,毋寧說是在用身體訴說著什麼——就像是在祈禱,教士的心中忽然想到——她在跳躍,她在聳動著雙肩,她在旋轉之間懷抱自己,她垂下頭去聆聽泥土的聲音,突然又抬起下巴,向遠方眺望,修長的雙腿來回踢踏,如同駿馬疾馳,手中的抹額揮舞,似一隻雲雀翱翔。

她的舞姿健美而自信,每一個動作都柔暢而堅決。舉手投足之間,攝人心魄的魅惑氣息繚繞而起。跳至**之時,她整個人像是融入了這一片天地,旁觀者已看不見實在的形體,隻留下強烈的魂魄意念圍繞在四周,變幻莫測。那幻影如伸展向天空的枯萎胡楊,如公羊骸骨眼窩中長出的青草,如雨後搖曳的彩虹,如撕咬土撥鼠的年輕健壯的狼崽子——那兩條藍邊白袍的長袖飄忽不定,把一切意象都包容在藍天白雲之下。

站在一旁的教士屏住呼吸,情不自禁地被舞姿吸引住了。這與不同文化圈的審美無關,更不是什麼**的原始勃發。他感受到的,是一種磅礴的生命力在閃耀,躍動時光芒四射,休憩時內斂恬靜,整個草原的自然循環都從這舞動中傳達出來,帶著一點兒肅穆的神性。

似乎有另外一重世界的大門,在舞蹈中悄然開啟,神秘而空靈的氣息流瀉而出。那個世界與現實本來就疊加在一起,此時自虛空顯現出來,讓整個諾亞動物園散發出**的光芒。

這一場神秘的舞蹈一直跳到夕陽西下才停下來。這時教士才注意到,動物園裏的動物們,無論是萬福、虎賁、吉祥還是那些狒狒,都不約而同地探出腦袋,一直凝視著這邊。白薩滿用這舞來溝通萬物,隻要是有靈之物,皆可體會,並不是隻有人類可以欣賞。

薩仁烏雲晃晃悠悠地走到教士身邊,臉色紅撲撲的,渾身散發著強烈的香汗味道。她的眼神迷離,似乎還沒從恍惚的狀態中完全蘇醒過來。教士趕緊捧來一杯清水,薩仁烏雲卻把它推開,從馬匹上的掛囊裏拿出一個鑲著銀邊的馬頭酒壺。

她拔開塞子,咕咚咕咚喝了一通,然後遞給教士。教士猶豫地接過去,喝了一口。沒想到那烈酒像火龍吐息一樣,從喉嚨燒到胃裏,把他嗆得直咳嗽,噴出來的酒水沾滿了嘴邊的大胡子。

薩仁烏雲哈哈大笑,用手帕替他擦了擦胡須。待到教士緩過來一點兒,她開口道:“你知道嗎?我跳的這一段舞,叫作查幹額利葉。”

聽了她的解釋,教士這才知道,這種舞蹈不同於喇嘛們的“査瑪”(一種以演述宗教經傳故事為內容的麵具舞),乃是來自於古老的白色薩滿,也叫白海青舞。白薩滿是草原的見證者和奧秘的守護人,他們可以與萬物溝通,由長生天最初呼出的氣息鑄就。隻有體內流淌著白薩滿血液的女祭祀才能跳出真正的査幹額利葉,求得神靈庇護、澆灌福氣,打開通向真正草原的大門。

在這個時代,薩滿幾乎消亡殆盡,而薩仁烏雲的血統,正是最後一代白薩滿。難怪那些牧民對她頂禮膜拜,言聽計從,原來她的身份居然如此高貴。她跳起這一段已無人知曉的查幹額利葉,為這個草原上的動物園獻上來自遠古的祝福。

“想不到,你居然是一個……呃,女巫。”教士說出這個詞的時候有些尷尬,畢竟在他們的詞彙裏,女巫不是什麼好詞,可他又想不到其他更適合的詞。

薩仁烏雲沒生氣,她還挺喜歡這個描述的:“準確地說,我是這片草原的守護者,我會帶回迷途的羔羊,找到雲開之後的新月,指引有緣人看到真正草原的模樣,或者說他們心目中的神。”

“你是說長生天嗎?”

“不,不,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草原。我隻是個領路的人,能看到什麼樣的神祇和景象,取決於自己的信心。長生天也罷,佛祖也罷,上帝也罷,每個人都不同。”

教士沉默起來,半天才開口道:“可我看到的,還是這座動物園。”

薩仁烏雲笑了:“是啊,你可真是我見過最奇怪的人。我認識的傳教士裏,隻有你不務正業,不去建教堂,居然先建起了一個動物園。”

教士狼狽地擦去胡須上的酒漬:“與其把教堂建在沙地上,不如建在人心裏。”

薩仁烏雲支起下巴,仰望天空:“你知道嗎?自從那天在草原上遇見你和那些動物以後,我回去就做了一個夢,裏麵有大象、獅子,還有你說的虎紋馬與狒狒。哦,對了,還有那條蟒蛇,它可真嚇人。我從前根本不會夢到這些。”

教士不知該怎麼回答,他隻是怔怔地看著薩仁烏雲的側影,在落日下被映得極美。

“我的媽媽是東蒙最後一位白薩滿,她跟我說過,夢是靈魂安居的帳篷,你心裏祈願的是什麼,靈魂在夢裏就是什麼樣……”她拿起酒壺,又啜了一口,把滿頭亂發撩到肩膀後頭。“你把它們帶到草原上來了,也帶進了我的夢裏。我想其他人來到這動物園以後,應該也會做同樣的夢。赤峰州這個地方,本來就彙聚了人類各種各樣的夢。我從前經常用媽媽教的法子,潛入他們的夢境去看。可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夢反會被你影響,這可真是太有趣了……”

教士瞪大了眼睛,他沒想到,居然會有人可以窺視別人的夢。他忍不住問道:“那你看到過我的夢嗎?”

“你的夢?”薩仁烏雲不由得輕聲笑起來,她長袖一擺,把前方的景色畫了個圈,“你的夢不就已經在這裏了嗎?”

此時黃昏已過,整個動物園被夜幕籠罩,彤雲厚積,今夜看不到星月,動物們都回到自己的屋裏。園內安靜如雨後的花園,火燭還未及點燃,深沉的黑暗一口一口地吞噬掉每一座館舍與院落。教士隻能看清布道堂的一圈晦暗輪廓,和拱門上的那一顆孤星。

“可惜我的力量在城市裏是無法施展的,那是和草原截然不同的存在。你選的這片沙地很好,既在城市邊緣,也在草原邊緣,就像是黃昏一樣。否則我也沒法跳起査幹額利葉。”

“所以出事那天,你才會請來沙格德爾幫忙?”

“是啊,我的力量來自於自然,他卻可以操控人心。”說到這裏,薩仁烏雲忽然轉過頭,看向燈火通明的赤峰城內:“你似乎也有自己的朋友?”

教士愣了一下,知道她指的是馬王廟的和尚們,遲疑地點了點頭。薩仁烏雲笑道:“他們啊,可是一群好玩的家夥。你看,赤峰這個地方,總能彙聚起一群有趣的人,包括你在內。”

經過薩仁烏雲提醒,教士才隱隱發現,赤峰州似乎並不是個普通城鎮,這裏有最後一位可以窺夢的白薩滿巫女,有來曆不明的馬王廟和尚,還有一位瘋瘋癲癲的野喇嘛。傳奇和想象滲入它的肌理,同生共長,真實和虛幻糾葛一處,讓整個城市看起來更像是一則寓言。

“哎?”

薩仁烏雲突然發出驚喜的叫聲,她仰起頭看向夜幕,猛然抓住教士的手,往自己的麵上摸來。教士不明白她的意思,有點兒畏縮,薩仁烏雲卻毫不放鬆,很快教士的手指碰觸到了她高挺的鼻尖。

指尖傳來一陣涼意,教士定睛一看,發現在兩人之間多了一朵晶瑩的白花。白花是六角形狀,在體溫的籠罩下倏然消融。但很快有更多的白花落下,紛紛揚揚,在兩人之間掛上一圈薄幕。

初雪翩然而落,讓整個動物園更加靜謐和純潔。

赤峰的冬季來了。

薩仁烏雲翻身上馬,拍落肩上的雪花,對教士道:“有了這個動物園,從此以後,每一個赤峰人都會夢到不一樣的東西吧?謝謝你。”

韁繩一抖,駿馬嘶鳴,她就這樣在雪夜縱馬離開,素白色的身影幾乎要和初雪融為一體。教士靠在象舍旁,和萬福久久凝望著她的背影,直到虎賁用不耐煩的吼聲把他們喚醒。

雪落在孤星上,歌聲吹起了風。

事就這樣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