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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馬王廟(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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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至,聲勢浩大的強風開始從西北方吹過來,這是牧民口中的風季。它把天空的流雲撕成一條一條的柳絮,裹挾著劃過雪原的天空,像牧人驅趕著一群驚慌的羊羔。

寒風變為冷風,冷風又變為涼風。覆在草地上那厚厚的冰雪,終於化為潺潺的流水,它衝開凍硬的地表,滲入土壤的每一處空隙,滋潤著每一粒正在積蓄力量的草種。冬季潛伏下去的力量,即將再一次舒展開來。

蟄伏了一冬的赤峰居民迫不及待地再次來到諾亞動物園。他們在冬夜裏做了太多關於動物們的夢,萬福和虎賁一次又一次在漫長的冬夜進入赤峰人的夢境,再也不會離開。現在他們亟須為這些夢尋找一個現實的落腳之地。

可惜在這個季節,草原上大大小小的路麵都變得高低不平、鬆軟泥濘,就連諾亞動物園內的小路也未能幸免。原本白潔幹淨的雪水淪為汙泥,一腳踩下去,會濺起大片大片的泥漿。

不過狂風也罷,泥漿也罷,都不能阻擋噴湧而出的熱情。居民們迫切想要去動物園,去印證自己在冬季長夜裏的那些夢。

這些遊客來到園子,欣喜地發現,那些動物一隻都沒有少,它們全都幸運地熬過了塞北的第一個冬天。同時他們還發現,除了小滿之外,動物園居然又多了一個守園人。

這個守園人身材高大,幾乎不怎麼說話。他永遠用一頂破舊的寬沿氈帽遮住麵孔,胸口掛著一個鬆木製的十字架,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大家都猜測,這大概是哪個沒過年關的破產佃農,被迫投身到動物園當奴仆。

這個守園人很勤快,肩上永遠扛著一把鐵鍬。他會把爐子裏的廢渣掏出來,一鍬一鍬地撒在翻漿的路麵,混著泥漿壓平拍實。這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可以讓動物園保持幹淨,但一個人幹的話會特別辛苦。何況他沒有小推車,每一鍬都需要從爐子到路麵往返一次。

不過守園人並不因此而偷懶,他很有耐心,也很有力氣。每次揮動鐵鍬,雙臂的肌肉都從那件薄祆下麵誇張地隆起來。休息的時候,他就待在布道堂裏,在最陰暗的角落裏默默地坐著。如果教士要給遊客們布道,他就悄然離開,去到蟒蛇的館舍裏。

有一個好奇心旺盛的小混混湊過去,想跟這個守園人攀談,可很快就臉色煞白地回來了。同伴們問他怎麼回事,他連連擺手,說那家夥身上帶著股陰冷氣息,還隱隱有股血腥味,那種感覺就像是鑽進蟒蛇館裏跟那條蛇四目相對。

“不舒服,不舒服,煞氣太重,多待一會兒我非被他吃了不可。”他心有餘悸地說道。

同伴們多留了一份心思,開始暗暗觀察。他們注意到,這個神秘的守園人很少接近動物,也不與小滿或教士交談,無論喂食、墊路,還是打掃、巡視,他都是獨來獨往。到了晚上,教士回到臥室睡覺,小滿跑去找大象,守園人居然留在蟒蛇館裏,似乎隻有在那個陰森的地方他才甘之如飴。

他們還驚訝地發現,那個從來不理睬外人的小滿,居然對這個守園人很親近,不是對同伴或長輩的那種親近,而是對待動物的那種親近。

於是赤峰街巷間很快出現了一則謠言,說動物園缺少一位護法,所以教士運起洋教的法力,把大蛇變成了守園人。它白天幹活,晚上現出原形回屋休息。有人問,萬福和虎賁是大菩薩的坐騎,怎麼還需要護法?旁人會耐心地解釋說,萬福負責慈悲,虎賁負責智慧明悟,那斬卻邪魔的護法之任就由這位金剛來完成,這就叫三位一體。

如果教士聽到這種說辭,一定會哭笑不得。

這個荒誕不經的謠言流傳很廣。每個聽到的人都哈哈大笑,說怎麼可能,可每個人一轉身,臉色都變得有些嚴肅。去動物園的人更多了,他們除了看動物,就是遠遠地對著守園人指指點點。不過沒人敢湊近與他攀談,萬一這妖怪凶性大發,把自己吞下去就麻煩了。

除了小滿之外,隻有兩個人不怕他——馬王廟的胖方丈和慧園和尚。

開春的某一天,他們也出現在動物園裏,而且有人看到他們與守園人交談。這三個人站在陰影之中,表情不一。胖方丈一直吧唧吧唧地吃著東西,兩腿的肥肉不停顫動,慧園替師父提著食物籃子。經過一個冬天,他的臉也胖了兩圈,越來越像師父的臉型。跟他們相比,守園人簡直瘦得像一根長長的竹竿。

兩個和尚似乎在勸說守園人做什麼事情,雙手不時擺出一個邀請的姿勢,後者卻不住搖頭。他們大概談了半天左右,胖方丈摘下自己的佛珠,要給守園人戴上,守園人倒退一步,避開了這個動作。這時穿著黑袍的教士出現了,他沒有對和尚的行為表示不滿,反而安靜地站在旁邊,聽之任之,似乎完全讓守園人自己決定。

談了半天,兩個和尚這才離去。就在胖方丈轉身之時,守園人突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他伸出兩隻手,從後麵搭在了胖方丈的雙肩上。胖方丈猝然回頭,脖子完全轉過來,胖胖的眼瞼褶皺之間亮起極其犀利的光芒。守園人很快把手縮回來,胖方丈哈哈大笑,高聲誦了一聲佛號,叫上自己的徒弟離開了動物園。

赤峰人不怎麼敬畏馬王廟的和尚,見他們出來了,自有人湊過去問兩位師父跟守園人都談了些什麼,他到底是什麼變的。胖方丈嚼著肘子肉,笑眯眯地說了一句話:“他與我有師徒之緣,卻不入廟門;無應劫之命,卻自承業障!且看!且看!”說完揚長而去,留下一群迷惑不解的路人。

十天之後,胖方丈和慧園又一次來到動物園,他們帶來兩瓶馬奶酒和五斤張記柴溝熏肉,還有一張蘆葦席子。慧園說動物園開業之後,還沒有正式來道賀過,這次算是補請。教士知道他們其實是對守園人有興趣,但並沒說破。他還欠他們一個人情。

野餐的地點設在蟒蛇館旁邊的槐樹下,守園人、教士和小滿都應邀而來。慧園把席子鋪開,四角用石子壓好,然後把酒肉一一擺上。胖方丈抓著酒瓶,又舊事重談,邀請守園人去馬王廟裏坐坐,這個要求自然又被拒絕了。

柯羅威教士有點兒愧疚,之前胖方丈邀請自己去廟裏燒香,又想要收小滿為徒,結果都沒成功。這已經是第三次拒絕了。

不過胖方丈沒惱火,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環顧四周,笑眯眯地說:“哎呀,搶酒的來了。”

很快教士看到遠處一匹白色駿馬飛馳而至。馬上的姑娘,正是薩仁烏雲。

這次薩仁烏雲來諾亞動物園,是為了那匹虎紋馬。在五天之前,她攛掇著喀喇沁王爺來參觀了一次。王爺很是驚豔,而且對那匹叫吉祥的虎紋馬最感興趣,試探性地詢問是否願意出售,教士很是為難。薩仁烏雲從中斡旋,給它改了個名字叫巴特,是蒙語裏勇士的意思,名義上歸喀喇沁王府所有,但繼續養在動物園裏。於是雙方皆大歡喜。

這次她來,正是為了落實改名事宜,想不到正趕上這個奇特的野餐會。

薩仁烏雲翻身下馬,毫不客氣地坐下來。她從胖方丈手裏把半瓶馬奶酒搶過來,也喝了一口,臉上霎時浮現出兩團紅暈。在酒精刺激下,白薩滿的末裔變得特別興奮。她站起身來,在席上轉著圈跳起舞來,還放開嗓門高唱,引得遠處的百靈、喜鵲也歡聲鳴叫。

這一次的舞蹈並無深意,隻是單純的乘興而起。她今天穿了一身寶藍色的金邊袍子,整個人高速旋轉,將袍子旋成了一片蔚藍色的遼闊天空,那金色絲線如烈日放出千萬條光線,劃過天際,令人心馳目眩。

薩仁烏雲這突如其來的發揮,把野餐的氣氛推向**。兩個醉醺醺的和尚和柯羅威教士一起鼓掌打著拍子,隨著她的舞步左搖右擺。小滿瞪圓了眼睛,一直想伸手去扯薩仁烏雲裙邊的綢帶,在他眼中,舞動著的她簡直像是萬牲園的孔雀那樣絢爛。

涼風悄然吹起,遠處隱隱傳來虎賁的吼聲和狒狒的唧唧聲,它們似乎也想加入這場愉悅的野餐會。在這一片歡樂的氛圍中,隻有守園人低垂著頭,一言不發地用手抓起一條熏肉,放入口中一點一點地嚼著,氈帽遮住他的表情,與周圍格格不入。

跳了一陣舞,薩仁烏雲終於停下腳步。她輕輕喘息著,鼻尖帶著晶瑩的汗水,一屁股坐到了教士的身邊,靠在他肩膀上喘息了一會兒。

柯羅威教士不好挪開身體,隻好略帶尷尬地問她,是否知道沙格德爾在哪裏。薩仁烏雲看了一眼在旁邊啃著肉骨頭的守園人,嫵媚一笑:“他在哪裏並不重要,反正春天的風會把他的歌聲帶到四麵八方。再者說,他的信使不是已經在這裏了嗎?”

胖方丈本來正埋頭吃喝,聽到這句話,哈了一聲,用袖子擦了擦滿嘴的油漬:“明白了,明白了,原來是應在了這裏!”慧園聽到這句話,麵色一凜,似乎覺察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胖方丈卻沒有往下說,低下頭繼續大嚼特嚼。

守園人一動不動。可薩仁烏雲注意到他的手暗暗抓住了割肉用的小刀子,隨時準備發起突襲。她嫣然一笑:“沙格德爾讓我給你帶一點兒東西來,他說你會喜歡。”

守園人的手指抽動了一下,仍舊抓緊刀柄。薩仁烏雲伸出手指蘸了一點酒水,然後點到了他的額頭,留下一圈小小的酒漬。這是白薩滿的一種儀式,會保留住死者的魂魄,同時又是一種詛咒,受到束縛的魂魄將很難再進入輪回,隻能永遠停留在這裏。

“你想要看看真正的草原嗎?”薩仁烏雲輕聲對守園人說,向他伸出手去。小滿聽懂了這句話,手腕不由得一抖,他曾經體驗過一回去塔木地獄的感受,那死亡的陰冷氣息令人毛骨悚然,他可不想再一次墮入那魂靈的深淵。

麵對最後一位白薩滿的邀請,守園人隻是冷冷地開口道:“不必了,我是從那裏回來的。”

守園人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的那一份肉,起身離去,扛著鐵鍬繼續幹活。薩仁烏雲饒有興趣地問教士:“他既然掛起十字架,是否意味著已經接受了洗禮?”柯羅威教士曖昧地回答道:“他和主之間,還有許多話沒說完。”

“我以為他會通過你來溝通。”

“每個人與神的對話都不需要任何中保。我隻會和他一起祈禱,但不會越俎代庖。”教士回答。

薩仁烏雲忽然想到了什麼,略帶好奇地問道:“也就是說,你到現在還沒找到受洗的信徒?”柯羅威教士抬起頭,微微露出一絲苦笑,這的確是件讓人頭疼的事。

薩仁烏雲說:“你需要信徒嗎?”柯羅威教士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緩慢而堅定地搖搖頭。造假這種事,沒有任何意義,他不希望自己的信仰蒙上灰塵。肥方丈嘟噥了一句:“早說讓你來馬王廟裏。”教士咳了一聲,和尚低下頭去,繼續吃。

教士沒有跟朋友們說,這件事遠比他們想象的要麻煩。

柯羅威教士在美國時,秉持著一個不太正統的觀念:他樂於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把大家吸引進教堂,激發他們的興趣,但不必急於去洗禮和領取聖餐。個人的信仰應該是一個水到渠成的演變過程,而不是像上門推銷割草機一樣,隻追求矚目的數字結果。在柯羅威教士看來,讓一群蒙昧之人對神產生興趣,比誕生一個虔誠的聖徒還要重要。

在中國,很多教士會采取一些不名譽的手段強行拉人入教,他們覺得這是正當的。但柯羅威教士堅決反對這種方式,對此嗤之以鼻。因此在赤峰的諾亞動物園裏,柯羅威教士沒有急於勸誘那些在布道堂聽講的遊客們入教,而是一遍一遍地講述神創造天地的奇妙,諾亞、摩西、亞伯拉罕的行跡,彌賽亞與使徒們的作為。柯羅威教士的口才不賴,中文又很熟練,每次宣講效果都不錯,很受遊客們歡迎。他們還會問出五花八門的問題,教士耐心地一一解答。他相信,疑問至少代表他們已經開始思考,這是通向信仰的第一步。

麻煩就在這裏。

在大洋彼岸,公理會的教堂可以各行其是,並不存在一個上級權威來發號施令。柯羅威教士在伯靈頓的做法不會受到多少束縛。可是在中國,個人的行事卻沒有那麼自由。公理會差會對在華教士有著很強的管轄權——這可以理解,畢竟兩國情況完全不同——因此他們對於各地所開拓的信徒數字格外看重,並據此進行褒美、建議或批評。

之前柯羅威教士堅持要帶動物去赤峰,是因為他認為動物園更有利於傳播福音。有這個理由在,差會中國總堂才算是勉強同意。但在動物園建成以後,總堂驚訝而憤怒地發現,這位可敬的同僚在二選一的情況下,居然選擇先建起了動物園,教堂至今還沒著落。這個本末倒置的舉動讓總堂非常惱火,他們簡直不知道在年度報告裏該怎樣寫,這會成為整個公理會的笑柄。

更關鍵的是,柯羅威教士至今也沒有發展哪怕一個正式受洗的信徒(其實教士認為萬福符合資格,她在武烈河裏已經受過洗了,不過差會顯然不會把大象列入信徒名單),這讓最後一絲可以辯護的合理性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