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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馬王廟(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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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堂與柯羅威教士通了幾次信,教士每次都洋洋灑灑地寫上十幾頁信紙,從神學、哲學和中國現實的角度予以闡釋,希望能得到理解,但對方的態度一次比一次強硬。這就是為什麼當薩仁烏雲說起這個話題時,教士會報以苦笑。

野餐會結束之後,動物園的三位成員把馬王廟的兩位僧人以及薩仁烏雲一直送出了門,然後彼此道別。這些快樂的人與快班郵差擦肩而過,唱著歌離開了。

郵差把一個淺黃色的信封交到教士的手裏,上麵的地址明白無誤地顯示來自於總堂。教士斂起笑容,就站在動物園拱門之下拆開,仔細地閱讀了一遍。小滿和守園人站在他的兩側,他們一個不能說話,另一個不願說話,但兩個人都注意到,教士的手腕在微微顫抖。從紅山山峰之間投來的夕陽給他引以為豪的大胡子抹上一層頹光。

總堂發出了一封措辭嚴厲的信,要求他必須在夏天之前把動物園處理掉,回歸到宣揚主的正確道路上來。否則,他們將撤銷柯羅威教士在赤峰地區的傳教權,並把他留下來的聲明公之於眾,剝奪他在差會的成員資格。

這次的威脅不同於之前。這是一封哀的美敦書(最後通牒),它態度明確、強硬,不容任何含糊。

雖然公理會沒有“絕罰”的手段,但這封信的嚴重性也差不多。

如果撤銷傳教權,諾亞動物園的存在將失去合法性,赤峰州衙門可以隨時將其關閉。而公布柯羅威教士留在差會的聲明,將會讓他本人聲名狼藉。從此以後,他將與公理會中國差會沒有任何關係,也得不到任何幫助與祝福。他隻剩自己一個人,變成一個徜徉在荒僻邊疆的孤魂野鬼,自絕於整個公理會體係。

這是教士所能想到最可怕的一件事,甚至比死亡還嚴重。

柯羅威教士讀完這封信,把它折疊好塞回信封,微微吐出一口渾濁的呼氣。他抬起頭,看到最後一抹餘暉從拱門的孤星上悄然褪去,它頓時黯淡下來,輪廓逐漸變得模糊,很快就隱沒在夜幕之中。

他捏著信封,蹣跚地往回走去,腳步虛浮,有些不知所措。小滿傻乎乎地早早跑回象舍睡覺去了,守園人卻沒有馬上返回蟒蛇館,而是冷冷地注視著教士的背影,若有所思。他天生對負麵情緒十分敏感,此時他從教士身上嗅到了可疑的味道。

教士沒有回去居所,而是把自己關在布道堂裏,跪倒在十字架前,虔誠地禱告起來,一遍又一遍向天主和自己訴說。他知道,不同於冬天寬恕榮三點,可以找別人來代替自己做抉擇。這次的決定,隻能由他自己完成。

必須得承認,按通常的標準來說,柯羅威教士的使命並不成功。可他也知道,動物園在赤峰人心中處於一個多麼重要的位置。這座神奇的草原動物園已成功進駐每一個人的記憶裏,讓整個城市都開始做夢。

不止一個赤峰人對教士說道,當他們疲憊、焦慮甚至悲傷時,就會跑來動物園裏待上一陣。要知道,諾亞動物園裏的每一隻動物都是草原上沒有的,它們古怪奇異的模樣營造起一種不同於草原的異域氣氛,不斷提醒著遊客們:你已進入另外一個世界,在這裏看到的一切都與熟悉的外界相隔絕,你可以袒露隱秘,敞開心扉,並且隨時醒來——這豈不正是夢的定義嗎?

無論富人還是窮人,無論貴族商賈還是販夫走卒,無論蒙漢還是回滿,對每一個生活在赤峰的人來說,這裏是一處美妙的隱遁之地、逃避之所,是能讓他們短暫隔離於俗世紛擾的淨土。這裏太純粹了,它隻是因為純粹的好奇心而立在沙地之上,就像是雨後草原的天空,隻留下蔚藍顏色。

“你為什麼要來赤峰?為什麼要在草原建起一個動物園?”一個恢宏縹緲的聲音在天空的穹頂和教士腦內響起。教士對這個聲音不陌生,從決定來塞北開始,這聲音就一直在問他。在京城燈市口的教堂裏,在承德的武烈河水中,在塞罕壩的埡口上,在紅山腳下的沙地旁,在沙格德爾的歌聲中,在薩仁烏雲的舞姿裏,在小滿模仿動物的叫聲中……問題一次又一次浮現,柯羅威教士一直在努力地探索答案。究竟是信仰?是好奇心?還是單純為了營造一個玄妙的意象並把它嵌入到一個古老的夢裏?

不同的答案在教士的思緒中飛速旋轉。布道堂前的一盞幽幽油燈似乎感應到了祈禱者的心意湧動,火苗為之跳躍不已。這間布道堂前後有六扇窗戶,窗上鑲嵌著細碎的彩繪玻璃。這些玻璃都是柯羅威教士從聖心會教堂的廢墟裏撿回來的,它們碎得太厲害,沒辦法拚回原來的花紋或人物,教士隻能盡量挑選還算完整的碎片,把它們湊成六塊玻璃。色塊之間隨機搭配,人像器物之間任意組合,全無規律的拚接讓布道堂的花窗紋飾顯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駁雜效果。

此時油燈光亮大盛,光芒透過這六塊彩色玻璃,向外麵的世界折射出炫目五彩,在幽暗的園子裏格外醒目。教士依然跪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可腦中的思索卻越發劇烈。油燈的火苗躍動越來越大,透出去的光線旋轉得越來越快。快接近午夜時分,所有的答案和念頭都旋轉成了一片無法分辨色彩的光團。

動物們待在自己的獸舍裏,披著厚厚的毯子。它們似乎有所感應,同時抬起脖頸看向動物園中央,注視著那光芒旋轉。萬福用長鼻子拍打著熟睡的小滿,眼睛看向布道堂,不時發出一聲低吟。虎賁一躍跳上獅山最高處的那塊平坦岩石,俯瞰彩光。狒狒們和虎紋馬也躁動不安。隻有蟒蛇無動於衷,在它的居所門口,守園人默默地佇立在那裏,披著鬥篷,手裏提著鐵鍬,鐵鍬邊緣被磨得很鋒利,偶爾泛起烏光。

這一切微妙的變化,柯羅威教士都不知道。他完全沉浸在沉思中。在一次又一次的自問中,柯羅威教士內心最堅韌也最天真的一麵悄然顯露。他仿佛回到了那一夜的草原,逼仄的黑暗,冰冷的寒意,四周居心叵測的窺視以及內心的軟弱,整個世界都化為惡意,與他為敵。

但這一次,教士沒有精神崩潰,因為這一夜並非在草原上,而是身處諾亞動物園之中。它是那一夜的月華所化,是一麵堅強的護盾,堪與萬軍相敵。

午夜已至,柯羅威教士從地板上緩緩站起來,吹滅油燈,走出布道堂。此時四周萬籟俱寂,隻有紅山發出嗚嗚的吼聲,那是來自草原的陣陣大風。過不多時,大風吹開夜幕上空的雲,銀月又一次露出圓容,奶水般的液狀光芒滴下來,流瀉入遠處的英金河,再從那條不算太寬的水渠流入動物園的水池。一條銀白色的絲帶,就這樣把天空和這座動物園連綴在了一起。

教士的眼神向前延伸,追著月光望向遠方。那一夜的草原,他已經沒有任何記憶,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是陷入蒙昧空靈的狀態,需要引導才能找到應許之地,找到薩仁烏雲。現在的柯羅威教士,不必再次陷入那種狀態,亦不需要刻意去引導,因為他已經足夠強大,已經找到了內心最渴望的答案。

更準確地說,是找到了所有答案的集合。它既是信仰,也是人性,更是來自內心最深處的投影。古老的草原城鎮已和這些外來的動物結合在一起,就像是那天晚上肆行於街巷的人與野獸的狂歡。某些東西已然改變。進入夢裏的情景,再也不可能忘卻。這就像是一道透過彩繪玻璃的油燈光芒,折射反映,根本沒辦法從中濾出每一種顏色,它們本為一體。

“我會一直在這裏。”教士仰起頭來,任憑月光撫著他在寒冬時節變得皴皺的麵頰,輕輕地說,“沙地上的動物園已經矗立,它不會被推倒,如同夢無法被奪走。”

月光似乎又亮了一點點,動物園拱門上那顆黯淡的孤星在夜幕下冉冉升起。

疲憊不堪的柯羅威教士背靠著布道堂的大門,就這麼睡著了。他的表情輕鬆,唇邊還帶著微笑。在遠處的守園人收起鐵鍬,抖落肩上的沙塵,一言不發地回到蟒蛇的館舍。

到了第二天,柯羅威教士給總堂回了一封信,態度堅決,表示他的行為是遵從於上帝的意旨,萬福即是啟示的見證。他絕不會廢棄這個動物園,即使要遭受最嚴重的懲罰。附在信中的還有一張柯羅威教士站在動物園布道堂前的照片,他身著黑袍,麵帶笑容,身旁還站著萬福。

這張照片是薩仁烏雲拍的,她在去年冬天弄到一台相機,在赤峰州提完貨,先跑到諾亞動物園給柯羅威教士試拍了幾張。她回到喀喇沁之後,自己動手衝洗,不小心意外曝光,僅僅保留下來這麼一張。

這是關於諾亞動物園和柯羅威教士的唯一一張照片。

總堂收到柯羅威教士的信件之後,頭疼得很。他們沒料到教士的態度居然如此堅決,一步都沒退讓。要如何處理這個膽大妄為的家夥?總堂高層有點兒進退兩難。如果公開高調地處理,等於盡人皆知,會在中國傳教界成為笑柄;如果不處理,那等於是打了自己耳光。

總堂最終做出了一個奇特的決定:保持沉默。

他們既不派人去取代教士,也不再定期寄送會刊與信件。在公理會的名冊上,不再出現柯羅威教士的名字。那張照片也被放進檔案之中,就此封存。這樣一來,柯羅威教士與公理會中國差會之間的聯係全都斷掉了。從此以後,教士也罷,諾亞動物園也罷,對於總堂來說都是不存在的了。

在那張標記本堂教士分布的中國地圖上,赤峰州重新變回了一片空白之地。柯羅威教士對此一無所知——或者說不關心——他已經完全被動物園的事業迷住了,無暇他顧。

在這期間,總堂唯一做出的動作,是發了一封電報給赤峰州的杜知州,表明教士的身份與公理會全然無涉,傳教介紹信撤銷,從此一切行為均由他本人自行承擔。言外之意,柯羅威教士在赤峰一帶的傳教從此刻起將變成非法,他正式成為孤家寡人。

杜知州接到電報之後,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把它隨手擱到了一旁。他對教權紛爭沒有興趣,隻要赤峰州的地麵能夠保持平靜就好。諾亞動物園如今小有名氣,連杜知州本人都去看過幾次,輕易對它采取行動,恐怕會讓居民亂上好一陣子。所以隻要柯羅威教士安分守己,杜知州不會主動出手取締這一個非法傳教的地方。

不過杜知州不關注,不代表其他人不留意。

這封電報在歸檔的時候,被杜知州的幕僚看到。他隨手抄了一份,轉交給了與之來往密切的楞色寺老喇嘛。

楞色寺在東蒙地區的地位有點兒尷尬,有了赤峰這個地方之後,它才建起來。年輕對人來說是件美好的事,對寺廟來說卻不好。這裏沒有活佛,喇嘛們還沒來得及取得權威地位,信徒們寧可走很遠的路去林東的召廟或者經棚的慶寧寺。

所以這些喇嘛們對於諾亞動物園一直耿耿於懷,它搶走了整個赤峰的關注。比起在香火繚繞的廟裏向佛祖叩拜祈禱,人們往往更願意待在純粹的動物園裏,逃避俗世的喧囂。更何況,喇嘛們認為萬福和虎賁本是屬於菩薩的坐騎,如今被圈禁在牢籠裏供人參觀,這實在是一種褻瀆。

他們從神學和經濟的角度都憤憤不平。試想一下,如果這些野獸能夠放在楞色寺的話,將會對信徒產生多大的影響?楞色寺一躍成為東蒙最顯赫的寺廟都有可能。

可畢竟柯羅威教士是洋人,萬一處置不好變成教案,可是會惹出巨大的風波。

這份電報卻給楞色寺帶來了一個絕好的消息。公理會公開宣布與柯羅威教士斷絕關係,這意味著來自京城的保護無效了。

老喇嘛如獲至寶,認為這是一個好機會。可是幕僚同時警告說,想利用柯羅威教士的身份做文章是不可行的,因為在諾亞動物園的背後,還有一位喀喇沁王爺的侄女。

“哦,那個白薩滿的末裔。”老喇嘛不屑地搖搖頭。他知道薩仁烏雲,那家夥代表的是行將消亡的古老力量,不足為懼。即使有王爺撐腰,也做不了什麼。

“杜知州不希望赤峰州發生任何不穩的狀況。”幕僚連忙提醒道。

老喇嘛聽出了弦外之音,嗯……任何不穩的狀況都是不受歡迎的。他眯起眼睛,手裏飛快地撚動念珠,心裏有了計較。

“別忘了祖狼的足跡。”幕僚在離開前特意又叮囑了一句。

在動物園的工程進展過半時,楞色寺曾經唆使受傷的寺奴工人們蓄意阻撓,沒想到當晚在工地四周就出現了祖狼的足跡。赤峰人相信這塊地方一定深得庇佑,結果工人們主動複工。無論這個傳說是真是假,始終是諾亞動物園的一層屏障。

楞色寺的老喇嘛幹笑了幾聲,這八成是馬王廟的和尚們在搗鬼,那些來曆不明的酒肉和尚最擅長幹這些。聽說那些和尚經常去諾亞動物園,兩邊關係不錯。看來如果要動諾亞動物園,就必須先扳倒馬王廟。

哦,對了,還有沙格德爾。那個瘋瘋癲癲的家夥才是始作俑者,如果沒有他,柯羅威教士從一開始就無法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