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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1 / 3)

萬裏荒漠,如火驕陽。

金子般燦爛的黃色,充盈在天地間。

刺眼陽光下點點反射的白光,那是動物的殘骸,或者人的屍骨。

樓蘭城外的白龍堆沙漠以龍卷風和變幻不定的地形聞名。

沒有熟悉的樓蘭向導引路,幾乎沒有任何機會能活著走出這片大漠。

連綿起伏的沙丘上,一行數十人正在死亡邊緣掙紮。

七天前,他們的樓蘭向導背叛了他們,利用一場突來的沙暴,趁亂扔下了這幫漢人。

這一行人,武功體力都不弱,但在殘酷的自然麵前,卻如螻蟻一般渺小。

如果再尋不到水源,他們就會永久地留在這裏,變成那森白骨架中的一部分。

趙破奴搖了搖水囊,這是最後的幾口水了。

他將水囊捧給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

少年的視線從他已經爆裂的唇上一掃而過,淡淡地說:“你喝了這幾口水。”

趙破奴剛要說話,少年又低聲補了句:“這是我的命令。”

眾人都隻當少年是趙破奴的親戚,趙破奴借勘查西域的機會帶他出來曆練一番,隻有趙破奴知道少年的命令意味著什麼。

趙破奴拿回了水囊,卻沒有喝,把水囊別回了腰間。心中隻有一個信念,他一定要把少年活著帶出沙漠,即使以他們所有人的鮮血為水。

“你出入沙漠多次,這麼多人中隻有你最熟悉沙漠,我們能否活下去的關鍵就是你,把水喝下去,維持住你的清醒頭腦,想法子帶我們走出沙漠。即使我們都要死,你也應該是最後一個。”少年雖然說著事關生死的話語,語氣卻好像事不關己。

在沙漠中徒步七日,在饑餓、幹渴、死亡的煎熬下,不少人的意誌早已垮掉,麵上滿是灰敗的絕望,可這個不過十二三歲的少年,雖然也是嘴唇幹裂,麵容憔悴,神色卻是清冷淡然。

太陽毫不留情地炙烤著大地,炙烤著他們的身體。

他們的生命一點一滴地蒸發。

每一粒金黃的沙子都跳著死神的舞蹈,歡迎著他們的到來。

走在最前麵的趙破奴忽地做了個停下的手勢,所有人都停住了腳步。

少年看到趙破奴側耳傾聽的樣子,也凝神去聽。

“叮咚、叮咚……”

若有若無的鈴鐺聲。

幾個人驚喜地大叫起來:“駝鈴聲!是駝鈴聲!”

從死亡的陰影中看到一線生的希望,這個好像還遠在天際的鈴鐺聲不啻是天籟之音。

少年卻依舊麵色清冷,麵臨死亡時,他沒有黯然絕望,有生的希望時,他也沒有喜悅興奮,透著一切都事不關己的淡漠。

趙破奴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安靜:“鈴聲有些古怪,如果是商旅的駱駝隊,聲音不應該這麼單薄,聽著好像隻有一峰駱駝,可有幾個人敢孤身穿行大漠?地處西域,來人是敵是友還不一定,提高警惕。”

“叮咚、叮咚……”

伴著駝鈴聲,大漠的盡頭,在火一般燃燒的金黃色中,冉冉飄起一團綠影。

七天未見綠色的人,頓生親切感,少年也不禁覺得幹渴淡了幾分。

待近了時,眾人才看清一峰小小的雪白駱駝上側坐著一個小小的人,不過七八歲年紀,一身綠衫,笑靨如花。

眾人伸著脖子往後看,卻再見不到任何人。

一峰神俊異常的駱駝,一個精靈可愛的女孩,眾人隻覺詭異,刹那間想起許多荒誕的西域傳說,雪山神女、荒漠妖女……

小女孩笑著向他們招了招手:“我娘讓我來帶你們出沙漠。”

趙破奴問:“你娘是誰?就你一個人嗎?”

小女孩詫異地說:“我娘就是我娘呀!怎麼就我一個呢?”拍了拍駱駝,“我有鈴鐺,這是二哥送我的朋友。”指了指自己身後,“還有雪狼,娘吩咐她保護我。”

眾人這才發現小駱駝身後還隨著一頭渾身銀白的狼。

一頭狼卻讓眾人想到了矜持高貴的字眼。不怕狼的駱駝?不吃駱駝的狼?眾人驚詫未完。

“還有……”小女孩又從衣領內掏出一個小竹哨嗚嗚吹了兩聲,仰頭望著天上兩隻隨哨聲落下的雕說:“還有小謙和小淘,這是爹爹給我找的朋友。”

兩隻白雕還不大,但展翅間已露天空霸主的威嚴。

一隻落在了駱駝背上,一隻卻想落到狼頭上,狼警告地嗥叫了一聲,伸爪欲撲,雕兒悻悻地飛起,卻還不甘心地盤旋著。

小女孩笑說:“小淘,不要逗雪姐姐了,就在鈴鐺背上休息一下吧!”

眾人看得又是驚奇,又是好玩,也明白過來為何小女孩能找到他們。

趙破奴身子一震,心內驟然間翻江倒海,他一麵細細打量著女孩,一麵問:“你娘姓什麼?你爹爹姓什麼?你叫什麼名字?你娘為何命你帶我們出沙漠?”

“哎呀!大叔叔,娘親就是娘親呀!我叫雲歌,我娘說有位趙叔叔對她有恩,就讓我來領路了。你們走不走呢?還要兩天才能出沙漠呢!”

雲歌側坐在駱駝上,說話時,兩隻腳一蕩一蕩。

一雙蔥綠的鞋子,鞋麵上各綴著一顆龍眼大的珍珠。一隻鞋她倒是規規矩矩地穿著,一隻鞋卻是半趿著,露著一截雪白的纖足,隨著她一蕩一蕩,在綠羅裙間若隱若現。

雲歌看到少年望著她的腳看,因為還是天真爛漫的年齡,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反倒朝少年甜甜一笑。

少年卻是年少早慧,已懂人事,本隻是因為美麗而欣賞的無意之舉,被雲歌一笑,臉卻不禁紅起來,匆匆移開了視線,身上不合年齡的清冷漠然淡了幾分。

趙破奴看不出來這個小姑娘是天真未解事,還是故意相瞞,知道再問也問不出名堂來,隻能作罷。被一對雕兒的名字觸動了往事,心中傷痛難言,雖知道萬分不可能,可還是隱隱盼著自己的胡思亂想是真,“我就姓趙,雲歌兒,那就煩勞你領路了。”

雲歌跳下駱駝,笑向趙破奴恭敬地行了一禮:“趙叔叔,雲歌代娘親給您問好。”又指著駱駝背上掛著的一排水囊,“這是給趙叔叔的。”

眾人未等她語落,已經齊聲歡呼,一掃先前的沉鬱,笑鬧道:“趙爺,就知道您是我們的救星。”

趙破奴解下一個水囊正要給少年送去,卻發現雲歌已經拿了她自己的水囊給少年,“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似沒有聽到雲歌的問題,沉默地接過水囊,沉默地喝著水。

其他人都一連聲地對雲歌道謝,少年卻沒有一聲謝謝,甚至一個表示謝意的眼神都沒有,神情清淡到近乎冷漠。

雲歌倒是一點不見怪,背著雙手,仰著腦袋,笑眯眯地看著少年。

少年將水囊遞回給雲歌時,望見她彎彎如月牙的眼睛,終於淡淡地說:“趙陵。”

雲歌立即清脆地叫了一聲“陵哥哥”,配著一個明媚如人間四月天的笑顏,從未被人如此喚過的趙陵隻覺慣常黑漆漆的心中也投入了一線陽光。

富麗堂皇的屋宇,青銅熏爐中的渺渺青煙讓高坐在上位的人麵目模糊。

一個四歲的小兒正立在宴席中央,背著雙手誦書。

“……眾聖輔德,賢能佐職,教化大行,天下和洽,萬民皆安仁樂誼,各得其宜,動作應禮,從容中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此之謂也。堯在位七十載,乃遜於位以禪虞舜。堯崩,天下不歸堯子丹朱而歸舜。舜知不可辟,乃即天子之位,以禹為相,因堯之輔佐,繼其統業,是以垂拱無為而天下治。孔子曰‘《韶》盡美矣,又盡善矣’,此之謂也。至於殷紂,逆天暴物,殺戮賢知,殘賊百姓……”

兩側旁聽的人都麵露驚歎之色,神童之名果非虛傳。

高坐在上方的老者也難得地笑著點點頭。

小兒背完書,剛想如往常一般撲進母親懷中,又立即記起母親事先一再叮囑的話,於是一副大人模樣地作揖行禮,然後挺直腰板,板著麵孔,一步一頓地踱著小方步退回自己的位置。

他看沒有人注意,立即衝母親做了個邀功的鬼臉。

側坐在老者一旁的女子含著笑輕點了點頭,示意他坐好。

風和日麗的夏日,蟬聲陣陣。

五歲的小兒藏在書房的簾幕背後,一雙烏黑靈動的大眼睛盯著外麵。

外麵腳步匆匆,一個女子溫柔的聲音響起:“陵兒。”

小兒驚慌下,立即想出聲阻止,已是晚了一步。

隻聽見齊齊的尖叫聲,放置在門上麵的水桶已經隨著女子推門的動作翻倒。

一桶混了墨汁的黑水全部倒在女子身上。

女子從頭到腳變成了落水的黑烏鴉,一旁的侍女嚇得立即黑壓壓地跪了一地。

小兒的貼身侍從於安早已經嚇得癱軟在地,心裏萬分悔恨。他才剛做貼身奴才,才剛學會諂媚,才剛貪汙了一點錢,才剛摸了一把侍女姐姐的手,難道天妒英才,不給他機會做天下第一奸詐奴才,這就要了他的命?

小兒緊張地拽著簾子,母親最愛美麗,這次肯定完了!

女子在屋子門口靜默地站了一會兒,剛開始的不可置信和驚怒,都慢慢化成了一臉無奈,“陵兒,出來!”

小兒從簾子後探了個腦袋出來,快速晃了一下,又縮了回去,“阿姊把我畫的畫給剪了,我是想捉弄阿姊的。我會背書,會寫字,會聽先生的話,會不欺負阿姊,會……”

女子走到小兒身前,揪著小兒的衣服領子把他拽出了簾子,用力給了小兒一個擁抱,又在小兒臉上揉了幾把。

小兒越來越害怕,終於停下了嘴裏的嘮叨,低下了頭,“我錯了。”

女子看到他的樣子,驀然大笑起來,對身後的侍女吩咐,“你們還跪著做什麼?還不去準備沐浴用具?要最大的浴桶。”

小小的人兒本來衣飾精致,此時卻也是滿身墨水。他癟著嘴,看著母親,一臉敢怒不敢言的神色,母親肯定是故意的。

自從三歲時失足落過一次水,他最討厭的就是在浴桶裏洗澡。

女子看到他的樣子,笑著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下,“是洗澡,還是領罰,自己選。”

小兒剛想說“領罰”,看到女子眼睛瞟著於安,立即耷拉下了腦袋。

果然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人家一個就很淒慘了,他卻是兩個都有,認命吧!

重重疊疊的簾幕。

他曾經躲在這裏讓母親找不到,在簾子內偷看母親的焦急;

也曾經躲在這裏,突然跳出來嚇唬過母親和阿姊;

也在不願意聽先生授課時躲到過這裏……

可是今天,他一點都聽不懂簾子外麵的人的對話。

他隻覺得害怕,一種從沒有過的恐懼。母親正在跪地哀求,她的額頭都已經磕出了血,可為什麼父親仍然隻是視線冰冷地看著母親?不是所有人都說他最寵愛母親嗎?

“為了陵兒,你必須死!”

父親隻是說著一個最簡單的句子,他卻怎麼都不能明白。

為什麼為了他,母親就要死?他才不要母親死!

他正要從簾裏鑽出,身後的於安死死扣住了他的身體和嘴。

於安滿頭冷汗,眼睛中全是哀求。他在於安的按壓下,一動不能動。

兩個宮人拖了母親出去,母親原本的嗚咽哀求聲,變成了淒厲的叫聲:“讓我再見陵兒一麵……陵兒,陵兒,陵兒……”

母親額頭的鮮血落在地麵上。

一滴,一滴,一滴……

涔進地板中,成為他心上一生都抹不去的痕跡。

那血腥氣永遠都漂浮在大殿內,也永遠漂浮在他的鼻端。

母親時而哀求悲痛,時而絕望淒厲的聲音,在黑暗的大殿內,和著血腥味,徘徊不止。

夜夜,日日,月月,年年;

年年,月月,日日,夜夜。

從沒有停止過……

陵兒,陵兒,陵兒……

母親額頭的血越落越急,越落越多,已經淹沒到他的胸口。

“母親,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是你的錯,是你害死了你的母親,是你的錯……

趙陵整個人在毯子裏縮成一團,一頭冷汗,卻緊咬著嘴唇,一聲都不肯出。

“陵哥哥,陵哥哥……”雲歌輕搖著趙陵。

趙陵從噩夢中醒來的一瞬,一把推開了雲歌,“大膽奴才,誰準你……”

等看清是雲歌,看清楚自己是睡在蒼茫廣闊又自由的天地間,而非暗影重重的殿堂內,他立即收了聲音,眼神漸漸從冷厲變成了迷茫。

雲歌被趙陵推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卻隻是揉著屁股,小聲地問:“你做噩夢了嗎?”

趙陵定定地看著夜色深處,似乎沒有聽見雲歌的話。

雲歌坐到篝火旁,在自己隨身攜帶的荷包裏,翻了一會兒,找出幾顆酸棗丟進水中,待水煮開後,端給趙陵。

趙陵盯著雲歌手中的杯子,沒有接的意思。

雲歌輕聲說:“顏色雖然難看,可效果很好,酸棗有安定心神的作用。”

趙陵依然沒有動,雲歌的眼睛骨碌轉了一圈,“我不肯喝藥時,我娘都給我唱歌哄我喝藥,我也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見她似乎張口就要唱起來,趙陵看了一眼沉睡的眾人,端過了碗。

雲歌笑眯眯地望著他,趙陵喝完水,一聲不吭地躺下睡覺。

雲歌擁著毯子看了他一會兒後,往他身邊湊了湊。

她湊一寸,趙陵沉默地後退一寸,雲歌再湊一寸,趙陵又後退一寸,雲歌再湊一寸,趙陵又後退一寸……

趙陵終於忍無可忍,壓著聲音問:“你想幹什麼?”

“我睡不著,你正好也睡不著,那我們說會兒話,好不好?你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

“不會。”

“那我給你講故事。”雲歌未等他同意,已經開始自說自話,“有一年,我爹爹帶我去爬雪山……”

趙陵本想裝睡,讓雲歌停止嘮叨,雲歌卻自己一人講得很是開心,講完了她的雪山經曆,又開始講她的二哥、三哥,趙陵冷著聲音說:“我要睡覺了。”

“那你睡吧!我娘給我講故事時,我也是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我三哥和我去大秦1時,我五歲。大秦有很多人是金黃色的頭發,碧藍色的眼睛,很漂亮。不過我不喜歡他們,他們把獅子餓很多天,然後放了獅子出來和人鬥,很多人坐在那裏看,我討厭看這個,三哥卻頂喜歡看。他們送給爹爹兩頭小獅子,被三哥拿了去養……你肯定不相信,但我發誓真有這樣一個國家……”

雲歌還想囉唆,趙陵截道:“天地之大,無奇不有,為什麼不相信?先帝在位時,安息2和條支3已有使者來拜見過,《史記·大宛列傳》中都有記述。既然西域再向西能有繁華可比大漢的安息帝國,那安息的西邊也很有可能有別的國家。聽聞安息商人為了獨霸我朝的絲綢,從中間獲利,才不肯將更西之地的地形告訴西域胡商和大漢商人。”

雲歌和別人講述她的故事時,很多人都嘲笑她胡說八道,第一次碰到有人相信,一下子興奮起來,“你相信我的故事?確如你所料,大秦就在安息之西,你去過安息嗎?安息也很好玩。”

趙陵沒有理會雲歌的問題,雲歌等了一瞬,見他不回答,笑了笑,又自顧自地開始講自己的故事。

趙陵這次卻沒有再出聲阻止,隻是閉著眼睛,不知道是睡是醒。

趙陵從小到大,礙於他的身份地位,從沒有人敢當麵違逆他,和他說話時都是或謹小慎微,或恭敬懼怕,或諂媚順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