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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 桌(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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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張小小的書桌。它又窄又矮,破舊極了。在外人眼裏簡直不成樣子。上邊的漆成片地剝落下來,殘餘的漆色變得晦暗發黑,連我自己都認不準它最新是什麼顏色。桌麵又滿是劃痕、硬傷,還有熱水杯燙成的一個個套起來的深深淺淺的白圈兒。它一邊隻有三個小抽屜,抽屜把手早不是原套了。一個是從破箱子上移來的銅把手,另兩個是後釘上去的硬木條。別看它這副模樣,三十年來,卻一直放在我的窗前,我房間透進光來的地方。我搬過幾次家,換過幾件家具,但從來沒有想到處理掉它……

“這麼難看還要它幹嗎?!要是我早劈掉生火了!”

“它又不實用。你這麼大個人將就這樣一個小桌子,早晚得駝背!”

“你怎麼就是不肯扔掉這破玩意兒,難道它是件寶?你說呀……”

我笑而不答。那淡淡的笑意裏包含著任何知己都難以理解、難以體會到的一種,一種……一種什麼呢?

沒有共同的經曆就不會有同感。有時,同感能發揮出非常奇妙的作用,它能成為兩顆心相融的最短、最直接的通道。如果沒有同感,說它做什麼?還不如獨自一人到樹林裏,踩著落葉、自己對自己默默地說它一陣子,排遣出來,倒是一種安慰。

我無法想起,究竟是什麼時候,我開始使用這小桌的。我隻模模糊糊記得,最初,我是站在它前麵寫寫畫畫,而不是坐著。待我要坐下時,屁股下邊必須墊上書包、枕頭或一大遝畫報,才能夠得上桌麵……

記憶裏,幼時的事,都是穿不成串兒的珠子。這珠子卻在記憶的深井的底兒滴溜溜、閃閃發光地打轉,很難抓住它們——

我把“人”字總誤寫成“入”字,就在這桌上吧!

我一排排地晾幹彈弓子用的小泥球兒,就在這桌上吧!

我在小木板上釘釘子,就在這桌上吧!

對,就在這兒。桌麵上原來有一塊能夠照見自己臉兒的光光的玻璃板,給我釘釘子時打碎了——這件事我可記得清清楚楚,為此我還挨爸爸一通好打呢!也許打得太疼,我才記得十分牢。但過後我卻一點兒也不後悔。因為,從此我做過的、經曆過的、經受過的許許多多的事,都在這沒有玻璃板保護的桌麵上留下了痕跡。

桌麵上淨是些小癟坑。有的坑兒挺深,像個洞眼,螞蟻爬到那兒,得停一下,遲疑片刻,最後繞過去……細細瞧吧,還滿是劃痕呢,橫豎歪斜,有的深,如一道溝;有的輕淺;還有的比蛛絲還細。這細細的印痕,是不是當初削鉛筆尖留下的?那一條條長長的道道兒,是不是隨意用指甲劃上去的?那兒黑乎乎的一塊,是不是過年做燈籠,烤彎竹條時碰倒了蠟燭燒的?分辨不清了,原因不明了,全攪在一起了。這中間還混著許多字跡,鋼筆的、鉛筆的、墨筆的,還有用什麼硬東西刻上去的。也有畫上去的形象,有的完整,有的破碎——一隻靴子啦,槍啦,一張側麵臉啦,這是不是我的自畫像?年深日久,早都給磨得模糊一片。痕跡斑駁的桌麵,有如一塊風化得相當厲害、漫漶不清的碑石。

但我從中細心察辨,也能認出某些痕跡的來由,想起這裏邊包含著的、隻有我才知道的故事,並聯想到與此有關或無關的、早已融進往昔歲月中的童年生活。

為此,我很少用濕布去拭抹它。

隻有一次例外。那是我上小學四年級時。我前排坐著一個女同學,十分瘦弱。她年齡與我一般大,個子卻比我矮一頭。兩條短短的黃辮兒,簡直是兩根麻繩頭。一天,上語文課,我沒聽講,卻悄悄把眼前的兩條黃辮子拴在這女同學的椅子背兒上。正巧老師叫她回答問題,她一起身,拴住的辮子扯得她頭痛得大叫。我的語文老師姓李,瘦削的臉滿是黑胡楂兒,連臉頰上都是。一副黑邊的近視鏡遮住他的眼神,使我頭次見到他時以為他挺凶,其實他溫和極了。他對我們調皮的忍耐限度比別的老師都大。但不知為什麼,那天他好厲害,把我一把拉到課堂前,叫我伸出雙手,狠狠打了十多板子。他真生氣呢!氣呼呼地直喘,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隻指著門瞪圓眼睛對我吼道:“走!快走!”我離開了課堂,一路跑回家。我手疼倒沒什麼,但當眾挨打受罰,我的自尊心受不了。於是,我眼淚汪汪地在桌上寫了“李老師是狗”幾個字。我寫得那麼痛快和解氣,好像這幾個字給我報了什麼“仇”似的。這幾個字就相當威風地在我桌上保留了好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