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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 桌(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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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表的嘀嗒聲中,在上下課的鈴聲中,在雨和雪輪番交替地敲打窗子聲中,我長大起來,事也懂得多了。桌上那幾個字卻不那麼神氣了。反而怕被人瞧見,似乎成了一種不光彩甚至是恥辱的汙跡,我帶著一種說不清是對李老師還是對長大後再也遇不到的那個瘦弱的女同學的愧疚心情,用手巾尖兒蘸些水使勁把這幾個字抹下去。

真奇怪!字兒抹掉了,好像心裏幹淨了一些。

我上了中學,畢業了,參加了工作。我的許多事,寫信、寫文章、畫畫、吃東西,做些什麼七零八碎的事都在這桌上,它一直伴隨著我。

但它在我長大起來的身軀前,漸漸顯得矮小,不合用了;而且用久了,愈來愈破舊,在後來買進來的新家具中間,又顯得寒磣和過時。它似乎老了,早完成了使命,在人世間物換星移的常規裏等待著接受取代。

有一天我畫畫。畫幅大,桌麵小,不得不把一半畫紙垂到桌下,先畫鋪在桌麵上的一半;待畫得差不多時,再拉上紙來畫另一半。這樣就很難照顧到畫麵的整體感,我畫得那麼別扭,真急了,止不住憤憤地罵道:

“真該死,這破桌子!”

它聽著,不吭一聲。等我畫好了畫兒,張掛起來,畫麵卻意外地好。我十分快活,早把桌子忘在一旁。它呢?依然默默旁立。它就是這樣與我為伴,好像我不拋掉它,它就一心而從無二意地跟隨著我。是不是由於它僅僅是無生命的物品,我從未把它作為一隻小貓、小鳥、小兔那樣的伴侶?但是,小兔死了,小貓跑了,小鳥飛了,它卻不聲不響地有心地記下我生活經曆過的許多酸甜苦辣,並順從地任我做任何有損於它的事。當一次,我聽說自己遭遇不幸,是因為被一位多年來與我非常要好的朋友出賣時,我忍受不住,發瘋似的猛地一拍桌麵:

“啪!”

桌麵上出現一條長長的裂縫;我那顆初入社會純真的心上,也暗暗出現一條裂痕。它竟同我一樣。

從此,我便不覺地愛護起它來了。

我有過一個女朋友。她是一隻快樂的小鳥——那早晨站在沾著露水的枝頭抖動翅膀、在陽光裏飛來飛去、在煙囪上探頭探腦的小鳥。她總笑。她整天似乎除去快樂什麼也不知道。她在任何一群人中出現,都能極快地把快樂通過笑、通過活潑的目光、通過喜氣洋洋的俊俏的小臉兒、通過率真的動作,傳染給每一個人。我說她的快樂是招眼的、悅耳的、香噴噴的,是魔術。我稱她為“快樂女神”。

她一雙腿長長的,愛穿一條淡藍色的短裙。她一進屋來,常常是一蹦就坐到小書桌上——這或許是她還帶著些孩子氣;或許她腿長,桌子矮,坐上去正合適。

我呢?過去吻她高矮也正好。我吻她,她不讓。一忽兒把臉甩向左邊,一忽兒又甩到右邊,還調皮地笑著。她那光滑的短發像穗子一樣在我笨拙的嘴唇上蹭來蹭去。

以後,由於挺複雜的原因,她終於說:“我們的愛沒有物質土壤,幻想的種子連幻想也結不出來了。”這句話,她說了許多遍,一次比一次肯定,最後她無可奈何又斷然地離去了。

稀奇的是,那快樂女神始終與我這啞巴桌子連在一起。每當我的目光碰到桌沿,就會幻覺出她當初坐在桌上的樣子:淺藍色的短裙扇狀地鋪開,一雙直直又順溜兒的長腿垂下來,兩隻小巧的腳交叉地別著。這時她那動聽的笑聲好似又在桌上的空間裏發出來。

我需要記著的,這桌兒都給我記著了。而那女神與我臨別時掉在桌上的淚滴,卻一點兒痕跡也沒留下。大概那不是淚,而是水滴。

桌上唯有一處大硬傷。那是——那天,一群穿綠服裝、臂套紅色袖章的男女孩子們闖進我家來。每人拿一把斧頭,說要“砸爛舊世界”,我被迫站在門口表示歡迎,並木然地瞅著他們在頃刻間,把我房間裏的一切胡亂砸一通。其中有個姑娘,模樣挺端正,但她的眼神叫我害怕。她不吵不鬧,砸起東西來異乎尋常地細致。她在屋裏轉來轉去,把尚且完整的東西翻出來,一件件有條不紊地敲得粉碎。然後,她翻出我一本相冊,把裏麵的照片一張張抽出來,全都撕成兩半。她做這些事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