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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指點點說津門(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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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過一篇文章,說天津洋房都是本地的青皮混混兒們發家後搬到租界裏蓋的,或者是土豪劣紳為愛妾購置的藏嬌之處。這顯然是個誤會。租界的天津不是來自碼頭的天津。此外,一個城市深厚的曆史很難用漫畫手法來表現。在那個時代,置身於洋人庇護下的租界,是看不透的一個深幽的死角。正為此,近代史的重要人物,那些總統、軍閥、皇庭遺老、革命黨人,以及神通四海的大買辦,都為自己在租界安置一個空間。這裏的居住者與近代中國的政治經濟有著網狀的整體性的聯係。而三十年代以來新興的資產者也鑽了進來,在需求安全與享受之外,還為了顯示身份。這便使這租界的住宅區漸漸成為這座城市的富人區。留意觀察便會發現,這些建築帶著獨特的規律:房子、院牆與街道都配合得尺度宜人;每座房子前後都有花園,盡量與外邊的街道間拉開距離;牆壁都為實牆,很少透孔,裏邊又是花木掩映,顯示了主人對幽靜與秘密的需求。我嶽母“富豐”孫家的那幢城堡式的西班牙花園別墅應是租界中規模最大的一幢住宅了。院牆三麵毗鄰外邊的街道,但從街上望去,房頂幾乎陷沒在濃濃花木的包圍中。藏,是天津租界住宅建築一個重要的特征,也表現著這一地域人特有的心理。

從生活表層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天津與上海何其相像!

洋房、洋車、教會學校、回力球和賽馬、咖啡館與黃油蛋卷、夜總會、溜冰場、無聲與有聲電影、聖誕夜、專賣舶來品的洋貨店、鋼琴教師、拜爾藥廠的阿司匹林、手搖電唱機、三明治,以及常常寫錯了字母的英文廣告……然而半個世紀後,重新開放了的上海馬上找回昔日那些揚揚得意的感覺,並在文化形態上一脈相通地銜接上。天津卻空空如也,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自己的昨天丟失得一幹二淨。上麵所說的那些小洋樓在半個世紀來革命大潮反複的滌蕩下,幾易其主,如今隻剩下褪了色而黯淡的建築軀殼。近代史上赫赫名人的故居,如今連樓中的住戶也全然不知。八十年代以來,當年上海洋行的老職員回到外灘的合資公司裏重新謀到舊日的差事時,天津中街上的那些洋行純粹成了死去的遺物。我翻著上海年輕人寫的《上海的風花雪夜》和《上海的金枝玉葉》,心想天津已經沒人能有聲有色地敘述出曆史上那溢彩流光的一頁了。難道天津的三十年代隻是一種“一過性”的文化,就像重慶的陪都文化?但陪都不過八年,天津近代文化形態至少輝煌了半個多世紀!

內中的緣故,有一點應當肯定,天津租界舞台上的那些人物一半以上是來自外地。單是來自京都與各地軍閥要員寓公式人物就不可數。簡要舉例,如:吉鴻昌、張學良、顧維鈞、袁世凱、黎元洪、馮國璋、孫傳芳、溥儀、曹錕、劉少奇、張自忠等,開個名單至少數百座這種名宅與故居。他們並非將天津作為退隱後的安身之地,而是營造一個避風的小碼頭。他們本來與天津本土並無更深的血緣,倘若一去,兩不相依。至於由工商起家的實業家,雖然名聲顯赫,但中國近代的民族工商業相當脆弱。起步不久,便進入五十年代的徹底改造,失去了實在的性質。曆史攔腰中斷,生活幡然改觀。六十年代“文革”一來,這一帶就是轟擊的重點。此間的曆史人物藏龍臥虎,曾極其強烈地刺激著革命小將們的敵情想象。家家清洗,掃地出門。人一散,人文不存,全然失去了元氣。天津衛這點兒麵積有限的“洋”的東西就淨光光。

往深處說,天津的近代文化,隻有生活文化形態,但無思想文化形態,盡管一度天津受西方文化和科技影響方麵在中國占領先位置。無論海關、城建、郵政、電報、媒體,還是火車、電車、自來水、電力,乃至教會帶進來的乒乓球、羽毛球、風琴,以及博物館、藝術館等,但並不能因此說天津對外來文化持歡迎態度。因為在1919年以前,西方文化是強加給中國人的。而且這些文化形態基本上存在於租界中,對本土的天津人的影響有限。

近代天津曾出現過些許主張維新、思想活躍的刊物,甚至還有一些開明進步人士如嚴複、李叔同等人走到過社會的台前。我讀過華承瀛撰寫的《維新人物考》,是一本西方哲學家、政治家和發明家的評介性的人物傳記,其中包括馬克思和黑格爾。這是天津人向世界伸去的最長的觸角了。然而,這些思想活躍的人物並不能形成氣候。不少人建功立業還是進京或者南下之後才做到的。有人以為,這與天津曆史重商輕文有關。我想,更深的緣故則是,舊日的天津與京都近在咫尺,皇城根下任何響動都能傳入大內。曆史上本地府縣道台的做官要訣便是小心翼翼,不顯山不露水,切勿惹是生非。這就決定了此一方天地中,思想上但求平庸無奇,算盤珠盡可去精打細算。正為此,天津在迅速發展為北方商業重鎮的同時,外來的思想文化卻未產生深刻影響,那麼外來的生活形態也隻能是一時的時髦而已。時過境遷,過往不存。這樣,也就造成了地方文化的保守性。

這文化上保守性的更深遠的背景,則由於天津是中外政治軍事衝突的前沿。自1840年鴉片戰爭之後,近代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一半以上與天津有關:1860年第二次鴉片戰爭,1870年天津教案,1900年義和團運動等。列強的霸悍淩辱與強烈的民族自尊釀成一種排外情緒,曾經深深積澱在本地的文化心理中。故而,上海與天津雖然都是最早接受外來事物的大城市,但上海的文化心理是崇洋,而天津——隻有在租界內與上海近似;本土的大眾對於“洋”字,從不頂禮膜拜,最多也隻是好奇而已,此外還要加上挺強硬一條便是,不買洋人的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