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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先生與肉蓯蓉(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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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南方都市報》)

一、學宮臥碑的碑文

誰古時候不“洗腦”,不“禁”這“禁”那,給讀書人的自由更多,思想活動空間更大呢?讀一讀學宮裏的“臥碑文”就明白了。

民國以前,各府各縣,都有“學宮”和“文廟”,二者其實是同一組建築。在“大成殿”之東為“明倫堂”,是生員(秀才)聽講的地方。堂前都立有一塊“臥碑”(寬度比高度大的碑),上刻曉諭生員的文告十三條,明代原有六條,清順治九年又加了七條。明代的頭一條是:

國家明經取士,書者以宋儒傳注為宗,行文者以典實純正為尚。今後務將四書五經等課,令生徒誦習講解。其有剽竊異端邪,炫奇立異者,文雖工弗錄。

就是,書隻能讀四書五經,而且隻能按照程朱的注釋來理解發揮。如果接受了“異端邪”,文章做得再好也不行。第二條是:

下利病,諸人皆許直言,惟生員不許。其事不幹己,輒便出入衙門,以行止有虧革退。若糾眾扛幫,罵詈官長,為首者問遣,盡革為民。

就是,讀書人隻能讀死書,絕不能“言下利病”,即議論國家政治。若敢到政府機關找麻煩,立即開除;聚眾鬧事,則要充軍問罪。在這方麵,清朝又加了三條,一是:

生員當愛身忍性,凡有司衙門,不可輕入;即有切己之事,止許家人代告。

重申不許找政府的麻煩。二是:

為學當尊敬先生,若講皆須誠心聽受。軍民一切利病,不許生員上書陳言,如有一言建白,以違製論,黜革治罪。

更加嚴厲地不許關心政治。三是:

生員不許糾黨多人,立盟結社。所作文字,不許妄行刊刻,違者聽提調官治罪。

集會結社自由和言論出版自由全都沒有,想要,就得治罪。

所有這一切,都詳細記載在商衍鎏著《清代科舉考試述略》這本書裏,還有照片。

“一·二八”時罵胡適,他勸學生要安心讀書莫上街遊行,是幫蔣介石鎮壓學生運動。其實胡適隻不讚成學生“糾眾扛幫,罵詈官長”,並不反對“言下利病”也就是批評國家政治,也不曾“黜革”過學生,更不要將其“治罪”了。洋博士比起專製政府來,還是多了些寬容,講一講民主的。

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二、楊鈞談字畫作假

楊度從捧袁世凱做皇帝到入共產黨搞情報,可稱政治變色龍。他的弟弟楊鈞卻並不熱衷政治,而是一個以書畫鑒賞見長的文人,所著《草堂之靈》多談識別假字畫之不易,如:

沈石田(按即明代著名畫家沈周)晚年收買己畫,偽者亦收之,莫能辨也。可見賞鑒亦非易事,己作尚不能定,而況他人乎?而況不能數見之古人乎?

自己買回自己畫的畫,連假的也買回了,辨偽確實不易啊!又:

何蝯翁(按即清代書法大家何紹基)於裱店見錢南園字,徘徊良久,甚為讚許,即與以六十金,令其速裝。後加細審,竟為贗跡,慚憤交至,寸裂投字簏中。名人失足,便成笑柄。

書法大家竟也難辨前人書法的真假,難怪“慚憤交至”,要將花六十金買回的假貨撕成碎片。

最有趣的是“記房山”一條。房山即元人高克恭,是和趙孟頫齊名的大畫家,所作《春雲曉靄圖》,《江村銷夏錄》曾予著錄。辛亥以後,李梅庵以“清道人”之名在上海鬻書作畫,名重一時,偶然發現了一幅《春雲曉靄圖》,以為是見諸著錄的真跡,遂購以入藏。楊鈞見影印本後,覺得筆法稚弱,布局不當,似非原本。在長沙與葉德輝討論,葉遂告知此事本末:乾隆年間蘇州王氏以四百金得《春雲曉靄圖》,由裱工張姓以白金五兩買舊紙半張,裁而為二,以十金屬翟某臨成二幅,又以十金屬鄭某摹其款印,一歸畢澗飛,一歸陳右銘(按即陳寅恪祖父陳寶箴),梅庵所得即畢澗飛本,皆所親睹雲雲。

李梅庵名瑞清,清末做過江蘇藩台,辦過兩江師範(即後來中央大學、如今南京大學的前身),清亡後著道士裝,稱“清道人”,為民國初年海上第一書畫名家,居然也將摹本看成真跡。楊鈞於是知“經古今人所謂巨眼者,亦未必盡可靠也”。但梅庵死後,友人為營葬事,出售此畫,因其名見著錄,又經名家收藏,仍然賣得了數千銀圓。《草堂之靈》敘述此事,文末遂雲:“偽房山不負真梅庵矣!”半是調侃,半是感歎。

如今書畫拍賣盛行,有點“名氣”的書畫家都成了“所謂巨眼”,四處請了去“鑒定”,“一經品題,身價十倍”的例子觸目皆是。其實“鑒賞亦非易事”,何況如今的“鑒賞”早已成了商業行為。

二○○五年十二月八日

性用品商店陳列的商品中,最易識別的便是供女性*的器具。這東西我們古代叫做“角先生”,清朝道光十八年(一八三八年)刊行的《林蘭香》便寫過:

京師有朱姓者,豐其軀幹,美其須髯,設肆於東安門之外而貨*焉。其“角先生”之製尤為工妙。聞買之者或老媼或幼尼,以錢之多寡分物之大,以盒貯錢,置案頭而去。俟主人措辦畢,即自來取,不必更交一言也。

東安門外大街是北京的一條主要街道,“置案頭”就是擺在櫃上。這明在一百六十多年前,“角先生”便已在此公開發賣。而“買之者或老媼或幼尼”,還有那“不必更交一言”的交易方式,也大有性統計學和性商業史的研究價值。havelk ellis得好:“人的正常欲求,以使其滿足為佳。”若不得滿足,自尋出路也應被理解。“角先生”隻在東安門外有賣,而且未必價廉,有錢的老媼幼尼可以去那裏*,鄉下人就隻好就地取材。明朝人謝在杭所著的《五雜組》曾記雲:

肉蓯蓉產西方邊塞土塹中及大木上,群馬交合,精滴入地而生,皮如鬆鱗,其形柔潤如肉。塞上無夫之婦時就地淫之。此物一得陰氣,彌加壯盛。采之入藥,能強陽道,補陰益精。或作粥啖之,雲令人有子。

我孤陋寡聞,無論是鮮活的還是製成了藥材的肉蓯蓉都無緣見識。但《漢語大詞典》卷八中有一張圖,圓柱形莖頂端密集的花序呈半卵圓狀,若真“柔潤如肉”,倒還罷了;而其“皮如鬆鱗”,則簡直像虎鞭上的倒刺,真夠那“無夫之婦”消受的。至於它是“群馬交合,精滴入地而生”,可能是據《本草綱目》而言,但《綱目》講的原是活動話:

弘景曰:“(肉蓯蓉)代郡雁門屬並州多馬處有之,言是野馬精落地所生。”大明曰:“生勃落樹下並土塹上,此皆非馬交之處,陶誤耳。”頌曰:“舊是野馬遺瀝而生,今西人雲大木間及土塹垣中多生,乃知自有種類;或疑其初生於馬瀝,後乃滋殖,如茜根生於人血之類是也。”

茜根色紅,便生於人血:蓯蓉能壯陽,便生於馬精,其實都是想像之詞。《本草》將肉蓯蓉列為草部,《大詞典》也它是草本植物。“塞上無夫之婦時就地淫之”,草本植物又如何經得起時時折騰?“一得陰氣,彌加壯盛”大概也不會是事實。周作人過:

寫自然事物的文向來不多,其佳者更難得。英國懷德(gilber hie)之《自然史》可謂至矣,舉世無匹。在中國昔日嚐有段柯古的《酉陽雜俎》,此次則此《五雜組》,此二者與懷德書不能比較,但在無鳥之鄉此亦蝙蝠耳。

這段話也可以代表我的意見。古代中國文人科學精神缺乏,信古書信傳勝過了信觀察信實驗,但像謝在杭這樣能夠將士大夫諱言的事情記述下來,對於想要了解古代人們生活的後人而言,其貢獻也就遠勝於做八股寫頌聖詩文的學者了。

二○○六年四月四日

四、那些話不要講了

前人筆記不僅多有史的價值,寫得好的還有文的趣味。其實筆記作為一種文體,到現代亦並未消亡,周作人的《茶話》可比《老學庵筆記》,汪曾祺的《五味》可比《山家清供》,張中行的《流年碎影》也差不多可比得《西湖夢尋》。劉成禺的《世載堂雜憶》則完全是傳統意義上的史料筆記。劉氏一九五三年才去世,書一九六〇年才出版,董必武題記謂其文字“甚可喜,亦可觀”,確實如此。

光緒三十二年(一九○六),清廷預備立憲,派端方、戴鴻慈等大臣出洋考察,到了美國舊金山。劉成禺是端方任湖北巡撫時送出的官費留學生,算是端的門生,此時正在加州大學肄業,又在《大同日報》上撰文宣傳排滿。端方遂令駐舊金山總領事鍾某到報館,要劉前往相見。《雜憶》所記鍾、劉對話和端、劉對話,都十分精彩,摘抄如下:

予(劉成禺自稱)曰:“端方是欽差,我是主筆,兩不相關,何故見他?”鍾曰:“端大人你是他的學生,凡是他的湖北學生,都來見過,就是你一個人未去,派我來,務必挾你同去。”予曰:“報館事甚忙,容遲時日。”鍾曰:“有汽車在門,你不去,我不能回去交差。”予曰:“出報稿尚須整理二時。”鍾曰:“我坐候二時。”

事畢同去,端、戴皆在。端介予告戴曰:“此是我學生。”指戴曰:“此是戴少懷尚書。”問予近況畢,曰:“你是我的學生,何以不來見我?”予曰:“予在報館,賣文為學費,白日讀書,晚上作文。”端曰:“我未來金山,即讀汝在《大同日報》所作之文,我語汝,從今以後,那些話都不要講了。”予曰:“我不知所講何話。”端曰:“就是你講的那些話。”予曰:“沒有講甚麼。”端曰:“就是你講的那些話。”予曰:“我並未講甚麼話。”端曰:“你自己還不明白,就是你講出口的那些話。你也明白,我也明白,從今以後,都不要講了。同是中國人,一致對外。此次考察回國,必有大辦法。老弟,再不要講了。”臨行,端又曰:“我忝居老師,你屈居門人,你給我麵子,那些話此後都不要講了。”

未幾,金山大地震,端由歐洲惠金五百,函附湖北回電原紙,由(留學生)監督周自齊手交。其回電為梁鼎芬覆電,電文雲:“請劉生湖北官費,此亂黨也,已稟南皮(湖廣總督張之洞)作罷。”而端方口中所謂“那些話”,蓋排滿論也。

看來端方為了使劉成禺“那些話不要講了”,曾打電報替劉再“請”官費,南皮(張之洞)在湖北卻沒有應允。接到湖北回電時,考察團已到歐洲,端方便從那裏給劉彙來五百兩銀子,名義上是地震救災,實際上則是封口費。劉成禺的口卻並沒有被封住,宣傳排滿的“那些話”仍然在講。但直到晚年寫《雜憶》時,他對端方的態度仍然比較客氣,比對張之洞客氣得多。

大臣反複叮嚀“那些話不要講了”,甚至不惜“惠金五百”:青年學生銀子笑納了,“那些話”照樣講,對施惠者則仍不無好感。

二○○六年六月二日

五、聊以為引睡之媒

清人田雯在《古歡堂筆記》中極力反對寫長文,他對長文章總是望洋而歎,隻能“聊以為引睡之媒”,就是將其當作催眠藥。對此我亦有同感,尤其是在翻閱報紙時。

文章的短長當然不等於文章的好壞,但報紙並非書刊,更非典籍,乃是快餐式的讀物,新聞也好,評論也好,都得在一兩分鍾內看完,副刊文字也不例外。即是長篇連載,每切的“豆腐幹”亦寧勿大,還須首尾相應,精彩迭陳,《阿q正傳》和《奧列佛爾》正是好例。若《尤利西斯》那樣好多頁不用一個標點的高文,則宜印成厚本,供人細讀深思,而不必登報,這也絕不會妨礙勞倫斯和狄更斯一樣成名。

我並不“逢長必反”,在這裏的隻是報紙,因為版麵有限,所以不能不“短些再短些”,這和古時的筆記很有點相同。筆記或記敘,或議論,也有“純文學”的抒情,字數多半隻有三五百,很少上千。報紙計算稿酬的方式也最好改一改,由按字數改為按篇數計酬。如果老按字數算,《世新語》和《陶庵夢憶》的作者,一篇頂多賣得百十元,隻怕也不會向報社投稿。

田雯字綸霞,自號山疆子,是康熙時德州人,曾督學江南。他的筆記編在《古歡堂集》裏,卷五有一則雲:

元人修宋史,如反賊李全一傳,凡二卷六萬餘字,雖覽之數過,亦不知其首尾何,起沒何地……朱子作《張魏公浚行狀》,四萬字猶以為少,流傳至今,蓋無人能覽一過者,繁冗故也。南豐“為人後”“救災”等議,誰能記誦之乎?予資鈍下,讀書最難,所謂“一傳未終,恍已迷其姓氏;片文屢過,幾不辨其偏旁”也。見文之繁冗無體要者,望洋而歎,聊以為引睡之媒而已。

“聊以為引睡之媒”,這話在這裏,確實膽夠大的。因為的朱子即朱熹,南豐即曾鞏,都是大權威;卻老實不客氣把他們的文章成是安眠藥,王婆婆的裹腳布看來真的使山疆子惱了火。

大凡享有盛名的作者,這盛名便是高其聲價的招牌。如果隻認招牌不認文,貿貿然奉之為圭臬,讓他們在版麵上當大地主,親近後才發覺全不是那麼回事,這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就會比被迫去改不通的文章更煩人,也無怪乎山疆子要生氣。

朱熹四萬字的文章找不到,找到了也沒勇氣讀。《元豐類稿》架上倒有一部,《為人後議》和《救災議》都在第雖然不特別長,也同樣無法讀下去,因為實在太乏味。看來“繁冗”雖是毛病,更要命的卻是“無體要”也就是沒寫好,讀者不喜歡讀,不太長也就覺得長了。

山疆子還過:“《新唐書》索然無味,不及《舊唐書》遠甚,直廢之可也。”這就不是比文章的長短,而是比文章的好壞。報紙副刊應該多發短文,其實這短文也首先得是好文章。即拿唐宋八大家來,《石潭記》和《雜四》當然最好,就是長一點的《讀張中丞傳後敘》也還會有人看;至於《張魏公浚行狀》和《為人後議》那樣的長文,硬要讓人讀,那就真隻能“聊以為引睡之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