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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油畫中的線索(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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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穀子下山,是這樣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出自元代評話《樂毅圖齊七國春秋後集》:齊國和燕國交戰,齊國用孫臏領軍,一路勢如破竹,把燕將樂毅打得丟盔棄甲。樂毅沒奈何,請來老師黃伯楊助陣,把孫臏困在陣中。東齊大夫蘇代親赴雲夢山,求孫臏的老師鬼穀子出手相助。鬼穀子這才駕車下山,前去搭救自家學生。

以曆史典故為紋飾,這在元之前的瓷器裝飾上並不多見。元代的評話雜劇在民間特別流行,許多曆史人物開始深入人心,這類創作也多了起來。

我從前聽藥不然過,人物故事的紋飾,是瓷器紋飾中最難畫的一種。諸如八寶紋、團鶴紋、並蒂蓮、蟠躪螭什麼的花紋,都有固定範式,不需要動太多腦子。即使是二老賞月、五子登科、嬰戲百子之類的人物紋,也有套路可循。而曆史故事一個就是一個,文王訪賢是一個布局,三顧茅廬是另外一個布局,彼此之間絕無重複。考驗畫師的,是對人物與器物的細節把握,以及整體構圖能力,甚至還有想象力。

更難的是,這不是紙上作業,而是繪在瓷器上。青花瓷屬於釉下彩,一個沒處理好,偏出幾下釉滴,或者哪裏施釉過厚燒製變形,可能整個故事圖就都被破壞掉了。

所以能流傳到現在的人物圖罐,個個都是精品,操作得當的話,價格上十萬不在話下。老徐一口氣做了這麼多贗品,看來所圖非。

我在瓷器鑒賞這塊,也就是一個入門級的水準。這十來件鬼穀子下山人物圖罐,在我看來,破綻不是很明顯,單獨拿出來讓我看,分辨出真偽的可能性大概隻有一半一半——跟瞎蒙差不多。

藥不是雖是玄字門出身,可他沒在這個行當裏混過,專業知識恐怕比我還不如。

那麼他如此眉頭緊鎖,想必是另外有原因。

我推了一把藥不是:“到底怎麼回事?”藥不是沒回答,捏著下巴,雙眼一直盯著這一排青花大罐,仿佛視線被牢牢粘在上頭似的。約莫過了一兩分鍾,他走到其中一個大罐前,伸手去摸,然後轉到罐後,去看另外一側,很快又轉了回來,蹲下身子,近距離去觀察。

不知道他底細的,還以為是位資深專家呢。

警察過來幾次,催促這裏也馬上會被封鎖,無關人員得趕緊離開。

藥不是站起身來,臉色陰沉得像浸了一盆硝鏹水。他這附近有相機沒有,我這種情況也會有法醫在場,他們一般都會帶著相機。然後我跑出去找康主任,在他的斡旋下,借到了一部相機。

藥不是端起相機,哢嚓哢嚓對著這十來個瓶子一通猛拍,然後把相機還給我,又從口袋裏掏出一遝美金:“單獨交給那個法醫,讓他衝洗出來直接送到我們兩個手裏,不許留底,不能給別人看。”

我覺得自己成了他的跟班,不過看他一臉嚴峻的樣子,應該是有重大發現,隻好先依言行事。

交代完法醫,我們在這個工廠就沒別的事了。幫警察錄完口供,我們兩個回到賓館。康主任鞍前馬後,格外殷勤。一半是擔心我把他牽扯到綁架案裏來,一半是害怕藥不是撤資,領導那頭不好交代。我和藥不是沒有明確表態,這麼不上不下地吊著他。

藥不是明顯心事重重,回賓館後不再跟我侃侃而談,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不停地打電話。我雖然心懷疑慮,但也沒別的辦法。

我跟藥不是根本不熟,兩個人完全是因為仇恨才結成了同盟。這家夥其實頗有點像劉一鳴,一藏十,不打算告訴你的,怎麼逼問也沒用;打算告訴你的,你捂他的嘴都捂不住。我索性不去多想,衝了個熱水澡,給煙煙打了個電話,問她爺爺病情如何。

煙煙黃克武身體恢複得還不錯,老爺子常年習武,底子好,現在可以下床走路了。她問我在幹嗎,我猶豫了一下,正在外出幫別人拍文物紀錄片。

煙煙沒懷疑,叮囑了幾句,讓我注意安全。我問煙煙,黃老爺子有沒有吐露過什麼消息。煙煙在那邊沉默了一下,:“你還惦記著老朝奉的事吧?”

女人的直覺就是靈。我笑了笑,這是大仇,怎麼可能會忘了,不過現在我就一個人,能做的事情也有限。

煙煙:“我已經聽了,你在聚會上找他們幫忙,結果沒人理睬,都讓那個藥瓶給嚇唬住了。家裏這些人哪,我太了解,欺軟怕硬,唯利是圖,別指望他們為了一個早已死去的人去觸動一條現實利益鏈。”

“五脈變了。”我輕輕感歎一句。

“不,五脈一直沒變。”煙煙,“我爺爺最近給我講了一個許一城的故事,你要聽嗎?”

我一聽是我爺爺的故事,心頭一緊。

煙煙講的那個故事,發生在民國。當時張作霖即將敗退離京,一個叫吳閻王的警察把五脈的人拘在屋子裏,強令他們給贗品掌眼,以便賣給京城豪商。這是砸招牌的事,五脈中人誰也不願去,互相推諉,最後還是許一城主動請纓,這才得以平安渡過危機。

“按我爺爺的話,民國時候的五脈,也是這副德行。這麼多年,鵪鶉性子從來沒變過。”煙煙模仿著黃克武的口氣評論道。

這故事聽得我心潮澎湃,這才是我心目中的爺爺啊!那個敢作敢為、勇於任事的許一城!

不過我轉念一想,黃克武本來對許一城態度最為激烈,後來平冤昭雪後,他的態度才有所改觀,但絕口不提之前的事情——怎麼現在他突然轉性了?而且還充滿了讚賞和羨慕口氣。

黃克武那會兒大概十七八歲吧,還是個半大孩子,正是最有英雄崇拜情結的年紀。他可能是出於晚輩對前輩的然崇敬和憧憬,才……嗯?不對!

我抓緊話筒:“煙煙,怎麼你爺爺管我爺爺叫許叔呢?他們不應該是同輩嗎?”

煙煙那邊的聲音一下子慌亂起來,半才支支吾吾道:“大概是他記錯了吧。年紀大了,口齒肯定會有問題……”到這裏,她話鋒一轉,“醫生我們再休息半個月,就能坐飛機回北京了。你可不要擅自行動,有什麼事等我回去再。就算五脈一個人都不願意幫,我也會站在你這邊。”

我有那麼一瞬間的衝動,真想把我和藥不是的計劃告訴她。可話到嘴邊,忽然想起藥不是那冷冷的表情,還是生生忍住了。

還是先有個眉目再吧,我這樣對自己。

剛放下電話,前台就打進來,有人來送東西。我下樓一看,是白出勤的法醫。

財帛動人心,有花花綠綠的美元開路,那位法醫回去之後加班加點,幾個時就把照片給衝洗好了。我打開信封一看,十幾張照片,都很清楚,旁邊還有底片——這是我特別交代過的。

我把法醫打發走,抱著資料上樓,敲了敲藥不是的房間門。

藥不是打開門,見到我手裏的資料,眼前一亮。他讓我進來,也不言語,自己埋頭開始翻查這些照片。過了半晌,他猛然抬起頭,長長歎了口氣。

我可是第一次見他露出這麼豐富的表情,有點頹然,有點憤怒,還帶了幾絲惶惑。這個舉動,表示他決定想要點什麼了。

“吧,我聽著。”我穩穩坐在沙發上,等著聽他開口。

藥不是的聲音略顯疲憊,他遞給我一張照片和一個放大鏡:“你看看這張照片上,鬼穀子的造型是否有特異之處?”

我瞪大眼睛,用放大鏡看了半,沒覺得哪不對。硬要有問題的話,鬼穀子穿的是宋代衣服,馬車也是宋代的樣式——不過這根本不算什麼問題,古人也分什麼人,工匠沒什麼文化,習慣用自己最熟悉的事去描摹古人,犯一些曆史常識性錯誤太正常不過。

你看《封神演義》背景是商周交替,裏麵還冒出個陳塘關總兵李靖呢——那可是明朝的官職。侯寶林先生過《關公戰秦瓊》,在古董界這樣的事太多了,算不得什麼破綻。

藥不是指頭彈動,讓我再仔細看。我心想,這家夥自己不懂瓷,他讓我注意的地方,肯定跟內行人的著眼點不同,於是我也換了一個思路,重新審視。

既然是人物圖畫,上色時必然會涉及大塊深淺的問題。具體到這個罐子上,鬼穀子一襲散襟袍衫,上色要用深青,是整個構圖裏顏色最重的一個區域。其他如虎、豹的斑點,領路士兵衣著、騎士甲胄、蘇代等,還有樹幹花心等處,顏色都比鬼穀子淡一個色號。

這樣別人一眼看過來,才會把鬼穀子當成整個圖的核心。繪畫技法上,這叫詳略得當、重點突出。

我忽然發現,鬼穀子穿的那件衣服的袖子上,似乎有一處白口,狹長細微,不仔細看,看不出來。就好像鬼穀子穿的是一件棉襖,被劃開了一個口,露出裏麵的棉花來。

我趕緊拿起其他幾個罐子的照片,發現每一個罐子上,在這個位置都有一個白口。我手裏沒實物,從照片上看,白口邊緣略顯圓滑,顯然凹痕在胎體進窯前就有,不是燒出成品再刮出來的。

換句話,這肯定不是無意過失,而是在批量生產時故意這麼做的,每個罐子都嚴格遵循一個固定的標準。

這算是個破綻吧,但這又能明什麼呢?這些東西本來就是假的呀,我們已經知道了。

藥不是道:“這十來件鬼穀子下山罐自然是假的,但從這個統一的白口可以判斷,他們一定有個模仿的原本,一件標準器!”

他這一句話提醒我了,假文物從來不是獨立存在的,它的形製一定是源自於某一件真品。所以古董行當有句俗話,叫作萬假歸真。一萬件假貨,追根溯源,其來源總是一件真貨。現在文物專業有個術語,叫作標準器,意思是以一件確鑿無疑的真品作為該時代同類物品的標準,再有別的東西出土,就拿這個標準器去衡量真偽。

顯然,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角落,存在著一個真正的鬼穀子下山人物罐,那個罐上的鬼穀子袖口開裂,有一道白口,所以這些模仿品在仿製時,原樣也給學來了。

好吧,我們可以確認,老朝奉手裏有一件真的青花人物罐,然後呢?

我還是不明白,這件發現的意義在哪?

藥不是緩緩抬起頭,棱角分明的麵部顯出幾分僵硬。他的身子不自覺地朝前傾去,顯露出一點點不安。過了許久,他的聲音才一截一截地擠出來,好似板結了的牙膏。

“在我們藥家,也有這麼一個青花人物大罐,是家藏珍品之一。我爺爺藥來非常喜歡,甚至把它擺在臥室裏頭當魚缸,好隨時能看見。藥家人都知道,那是老爺子的命根子。”

“和這個一樣?”我呼吸一緊。

“不,不是鬼穀子下山,而是另外一個人物故事圖案——劉玄德三顧茅廬。”

“嗨,那又怎樣?”

“我從就見過那個人物罐,經常圍著它玩,還想去撈裏麵養的金魚。有一次我搬了個板凳,把身子探進去,一沒留神,差點把罐子撲倒,幸虧被我爺爺及時扶住才沒碎。不過他沒告訴我爹,反而拉著我的手,給我講了一個三顧茅廬的故事。從那以後,我沒事就故意往罐子旁湊,我爺爺一看,就知道是我又想聽故事了,會隨手拿起一件收藏品,給我講一個故事。”

藥不是起這些話時,臉上泛起幸福的光芒,可稍現即逝。

“可惜我對古董不感興趣,也不想接家裏的衣缽,大學時就出國了,一直不肯回來。我爺爺一片苦心落空,這才轉而去培養藥不然。”

藥不是到這裏,搖搖頭,回了正題:“我對那個罐子太熟悉了,到現在都忘不了。就在諸葛亮的袖口處,也有這麼一個白口。”

“一模一樣?”我連忙追問。這可是個相當關鍵的發現。

藥不是按住太陽穴,額頭青筋浮現,似乎頭疼得厲害:“太具體的細節我不記得了,但肯定有那麼一道痕跡。我還問過我爺爺,是不是別人給刮的。我爺爺隻是嗬嗬一笑,不是,但也沒解釋。”

我能理解他此時的心情。這個發現雖然意味不明,但裏外都透著藥家不清白,他們和老朝奉之間的關係撲朔迷離。如果繼續往下深挖,很可能先把自己家人也牽扯進來。

打假打來打去,打到自己家身上,這確實是個非常尷尬的處境。

“今太晚了,明咱們倆再商量吧。”我寬慰道。

“不行,這事得清楚!”

藥不是猛然地一擺手,示意我先不要走,然後飛快地從胸前口袋取出一個塑料藥瓶,就著熱水吞下一粒藥片,臉色這才好一些。他閉目了三秒鍾,再睜開眼時,已經恢複到原本的陰沉模樣:“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因為牽涉自己家族就手軟。”

“哦,我不是那個意……”我還想解釋,可立刻被他打斷。藥不是目露銳光:“如果藥家真是老朝奉的爪牙,那就讓我這姓藥的自己送終,好過敗在別人手裏。你不要心存疑惑。”

既然他都到這份上了,我也隻能點頭表示沒有疑慮,繼續按照既定方針辦。

我們倆商量了幾句,一致同意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返回北京,去找藥家的那個“三顧茅廬”青花人物罐。

這事必須越快越好。

老徐的覆滅,很快就會傳到老朝奉的耳朵裏。我們在衛輝接觸的人很多,他不費多大手腳,就能搞清楚我們的真實身份。於是我們一致同意,返程的日子定在明。

我告別之前,看到藥不是坐在沙發上,雙手交叉在腹前,神色略顯僵硬。那隻白藥瓶還擱在茶幾上,上麵寫著一排長長的英文,完全不認識。

我關切地問了一句:“你……身體還好?”藥不是硬邦邦地頂了回去:“這與你無關。”我立刻不高興了:“你的身體狀況,關係到我們接下來的合作,怎麼能和我無關?”

這句反問讓藥不是沉默了一下,他把藥瓶收起來擱回口袋,扶了扶眼鏡,疲憊地道:“許願,有件事我得跟你清楚。”

“嗯?”

“你我聯手,隻是因為要揪出老朝奉。若是必須犧牲你才能達到這個目的,我會毫不猶豫。”藥不是嚴肅地豎起一根手指,稍稍停頓片刻,又補充道,“我希望你也是。”

我看著他的眼睛,略作思忖,緩慢而堅決地點了點頭。

我搖搖頭,走出房間去。這兩兄弟之間的性格差異,實在是有點大。藥不然總是鬆鬆垮垮;他哥總是緊緊繃繃,心裏藏著一萬件事。當然,對我來這是好事,現在的我,已經完全不會產生藥不然在身邊的錯覺了。

次日一早,我們坐上藥不是的那輛奔馳,往北京趕。康主任聞訊趕來,跑過來又是道歉又是告饒,死活不讓走。藥不是放下車窗,冷冷地對他道:“你要是有心,就把劉振武好好安頓一下。欠的債,得先還上,不然報應來了可躲不過去。”

康主任一愣,不由得倒退幾步,不敢再向前來。藥不是把車窗重新關上,淡淡地對司機道:“開車。”

我望了望後窗,康主任呆呆站在原地,失魂落魄一般。當年老徐坑劉振武那件事裏,康主任肯定也扮演了關鍵角色,法律上抓不住他什麼錯,不妨就讓我們順手教訓一下。

這就是所謂的“邪不勝正”。無論造假者如何氣焰囂張,他的內心始終認為這是不對的。有人拚命禮佛,有人願意捐點錢,都是出於這種恐懼,給自己找找平衡。康主任內心深處,必定也對此事懷有愧疚,這次算是給他彌補的機會。

對真實的敬畏,是每個人良心深處的一條底線。有這條線在,贗品再多,也壓不倒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