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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順藤摸瓜(3 / 3)

“這些事不是一次兩次,而是無數次,周而複始。不是毀於政治,就是毀於貪婪;不是毀於無知,就是毀於自大。人的罪責,結果卻要這些無辜的瓷器來承擔。我從一開始的傷心到憤怒,從憤怒到絕望。在這個國家,懂得珍視的人太少了,這些精品永遠都在曆經劫難。戰亂時渡劫,和平時還是渡劫。政治運動時渡劫,經濟發展也渡劫。我去過日本的幾個博物館,有公立的,有私立的,人家那一絲不苟的認真態度,和精心收藏的用心,國內幾乎看不到。是!那些藏品好多都是日本人在民國時從中國掠奪走的,可不掠奪走,東西就徹底毀了、沒了!所以文物應該是超越國家和時代,用一時的政治去劃分所有權,根本就是錯誤!其他都不重要,存續才是最根本的事!”

這是老朝奉的論調,我再熟悉不過。鄭教授越越興奮,從一開始的畏縮愧疚,逐漸變得狂熱起來。他不再依靠牆壁,站直了身子前傾,雙目興奮地張大,手臂不時揮動,好像在作演似的。

我相信他是真心這麼認為的。我之前跟鄭教授喝酒時,他約略提過類似的想法。不過那時候我沒往心裏去,以為隻是老人醉後的牢騷。想不到他骨子裏,居然是一個瓷器原教旨主義者、一個癡者,除了瓷器,其他什麼都可以不顧。

難怪老朝奉能跟他一拍即合。

“滿口謬論!”我批評道。

鄭教授看了我一眼,忽然道:“你以為你爺爺許一城,為什麼要把佛頭送去日本?”

我一怔,怎麼忽然扯到佛頭案去了?可這個問題問得很好,我自己也一直有疑惑。我爺爺當年為了阻止日本人盜寶,把性命都賠上去了,可最後佛頭還是被木戶有三帶回了日本,這一切似乎是徒勞無功。

鄭教授道:“因為他知道,在當時的中國,就算留下玉佛頭也保不住。而送去日本的話,以日本人的做事風格,一定會把佛頭好好地保留下來。許一城在佛頭外故意包上一層假殼,目的就是讓日本人誤以為是贗品,掉以輕心,他日回歸中國時也容易些。

“你看,連許一城這樣的人物,都認為日本保護文物比中國更靠譜,你還有什麼可的?可惜許一城的民族主義還是中毒太深,總惦記著佛頭回歸中國,才多此一舉搞什麼包玉之術。直接留在日本,豈不是更好!”

這個理由,無非是老朝奉的陳詞濫調。我爺爺,可絕非如此淺薄之人。我攥緊了拳頭,忍不住喝道:“這都是老朝奉的吧?”

“沒錯!是他點醒了我,他才是我的知音、我的夢想。”

此時的鄭教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言論裏,剛見麵時的那點愧疚全然不見了。

“我從未參與過販假,也從未給老朝奉提供過任何製假的幫助。我加入時跟他有約在先,絕不沾‘偽贗’二字,隻幫他搜集真東西。其實假貨遍下,又與我何幹?隻要那些真東西,都好好地擱在那,不受任何傷害就夠了。這些事五脈做不到,隻有老朝奉可以做到。所以哪怕他十惡不赦,我也會幫他。你可以叫我瓷衛兵。”

我怒極反笑:“您口口聲聲珍視珍品,為了瓷器的存續。可您卻處心積慮,買通一個孩子去砸碎那件‘三顧茅廬’人物青花蓋罐,您不覺得自相矛盾嗎?”

鄭教授停頓了一下,神色略帶遺憾:“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精品,這麼碎了很可惜,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這麼做——不過,這都是為了更高的目標,這種程度的犧牲也是必要的。”

“摔瓷器是為了更高的目標?這簡直荒唐!”

“那是因為你知道得太少了。站在不同層次,眼界高低,看到的東西是不一樣的!”

聽到這裏,我心中忽然一動。外表還維持著憤怒的表象,但情緒已經迅速退了出來。現在鄭教授處於極度亢奮狀態,理性消退,正是套話的絕好機會。

“難道這五罐,和老朝奉之間有什麼特別的聯係,所以你們才拚命要把它們毀掉?”

鄭教授毫無提防,自顧喋喋不休:“那是當然——咦?想不到你已經查到五罐了。這一定是藥不是那孩子發現的吧?那孩子對瓷器毫無興趣,可真是藥家的恥辱。”

“聯係是什麼?老朝奉為何如此懼怕這五罐的存在?他到底是誰?”我持續發問,不容他有思考的機會。同時身體踏步向前,脖子前伸,雙眼直視。

這是一個壓迫性的動作,會對對方造成一種強烈的催促效果。鄭教授不是個陰謀家,他隻是個被洗腦的瓷呆子,很容易接受暗示。尤其是從剛才開始,一直陷入自我狂迷的狀態,對這種催促的抵抗性更弱,幾乎是有問必答。

他聽到我的問題,幾乎不假思索,張開嘴就要回答。

可是他剛吐出一個含糊的音,突然間腔調一變,從嘴裏飛出一聲呻吟,然後整個人軟軟地癱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猝不及防。我離老朝奉的真相,就差了那麼一秒不到的距離而已,居然功虧一簣,不禁又氣又惱,向前疾走幾步,想去看看鄭教授為什麼突然暈倒。

塘王廟一帶因為拆遷,路燈還沒裝全,太陽一落山便特別黑。好在今晚月色尚好,我借著月光朝前走去,突然一種強烈的危機感襲來。我及時地停住了腳步,眼睛一眯,看到一個人影從鄭教授身後浮現,就像是從黑夜裏一點點分離出來似的。

“哎呀哎呀,我這個老師就是太好話。幸虧哥們兒跟來了,不然可要麻煩了。”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我的麵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心情翻江倒海。

藥不然還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穿件純白的運動恤,一隻手插在牛仔褲裏,另外一隻手還保持著手刀的姿勢。剛才就是他出現在鄭教授背後,看到即將泄露出老朝奉的隱秘,便毫不客氣地給了恩師一記手刀,生生將其打暈。

我們兩個對視片刻,誰都沒話,因為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好。

沉默了足足有兩分鍾,最後還是藥不然先繃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別這麼一臉苦大仇深,哥們兒見麵,分外眼紅啊。”

我哼了一下,卻依然沒吭聲。

我該怎麼反應?是撲上去打生打死,還是問問他九龍城寨裏的傷好了沒有?這家夥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敵手,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人。如果有可能,我最不想麵對的,就是這個混蛋。

藥不然抬起右手:“你別多心,這次哥們兒真不是追著你來的。我是聽鄭老師匆匆出門神色不對,不放心,跟過來看看。沒想到能在這兒看見你——許願,你最近好嗎?”

“不好。我在追查老朝奉的身份,但是被人給截和了。”

藥不然對我的諷刺毫不介意,歪著頭思考了一下,猛一砸拳:“是了!我你怎麼會出現在杭州,肯定是碰見我哥哥藥不是了吧?”還沒等我話,他又道,“這次杭州博覽會的事,鬧了半是你們倆搞出來的。怎麼樣?我哥是個挺難交往的人吧?他可不像哥們兒這麼隨和。”

我神色一動,聽他的口氣,似乎這件事已經有老朝奉的介入了。

“藥不是現在怎麼樣了?”

藥不然歎了口氣:“還能怎麼樣,被當場抓住了唄。好在五脈有人正好在現場,一眼認出了他的身份。不過那罐子太過貴重,牽涉金額過大,都夠格成刑事案了,就算是沈家也兜不住。現在我哥應該在派出所裏拘押著呢。”

我嚇了一跳,刑事案,居然要嚴重到這種地步嗎?不會是藥不然暗中使壞吧?

麵對我狐疑的眼神,藥不然有點委屈。他撓了撓頭,略帶苦惱地道:“嘖,得好像我跟個反派似的。那是我哥好麼?就算立場不同,我也不會去主動害他啊。”

“這可很難。”我一陣冷笑。

“哎呀,我告訴你吧!砸‘三顧茅廬’蓋罐這事,根本就不是我負責,是鄭老師統籌。沒想到他安排的人沒成功,反而把我哥給牽扯進來了。我一聽到這消息,立刻從外地趕過來,這不下午才到杭州。我本來打算偷偷把我哥撈出來就走,沒想到卻撞見了你。”

“就是,老朝奉也不知道你來了杭州?”我將信將疑,這家夥居然是擅自行動。

藥不然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鄭教授:“那當然,誰也不知道。若不是我這位老師得意忘形,差點出老朝奉的身份,我本打算偷聽一陣就撤的——你以為我想見你啊?每次看見都臭著一張臉。”

我忽然發現,藥不然居然一直沒提衛輝的事。看來他沒騙我,這趟是私自行動,老朝奉並不知情。但我卻沒有掉以輕心。這家夥看著和善,身上可是背著好幾條人命,連對付自己的老師都不留任何情麵。

“喂喂,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隻是打昏他而已,又沒殺人。”藥不然連連叫屈。

“和殺了他沒什麼區別。我認識的鄭教授是個敦厚樸實的好人,你把他洗腦洗成什麼德性了。”

藥不然有點著惱,一指鄭教授:“這事也怪哥們兒?你知道他爹是誰麼?他爸叫鄭安國!”

這名字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再仔細一想,忽然聽懂了。

藥來的油畫裏有四個故事,青釉馬蹄形水盂那個故事,鄭安國在裏麵扮演著重要角色。他愛瓷成癡,不惜拿最後一點口糧去換水盂,最後全家活活餓死,隻剩一個兒子被藥來帶去北京。原來這個兒子,就是鄭教授。難怪他從長在藥家,性格也和他父親一樣,對瓷器如此著迷,甚至到了發癡發狂的地步。

遺傳基因這東西,真是強韌。

藥不然一看我反應,點頭道:“你若跟我哥聯手,自然也是聽過了青釉馬蹄形水盂的故事。不過他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麼?老鄭家當年在長春,外號叫作西廂鄭。因為他們家最有名的一件收藏,乃是青花‘西廂記’人物蓋罐,焚香拜月,舉城皆知。”

我的喉嚨一下子發幹。這是,第三件人物蓋罐!

“鬼穀子下山”“三顧茅廬”之外,原來還有一件是“西廂記”!第三件人物罐終於露出它神秘的一角。

沒想到它和鄭教授有如此之深的關聯。

藥不然道:“我爺爺去長春,其實最大的目的不是那件水盂,就是去找這件罐子。可惜鄭安國一口回絕,推早就賣給別人。我爺爺十分懷疑,以鄭對瓷器的癡迷,怎麼可能會輕易賣出?何況古董市場沒什麼機密,這麼大的物件出手,怎麼一點風聲也無?可惜在搞清楚之前,鄭安國就死了,到底罐子賣給誰也就成了一個謎——至少對五脈來,還是個謎。”

我聽他的口氣,似乎還有下文,正要詳細詢問,藥不然卻擺了擺手,正色道:“哎,得太多了,不提了不提了。許願,我跟你,五罐的事水太深,你不要碰比較好。”

“這與你無關。”我硬邦邦地頂了回去。

藥不然跺了跺腳,一臉恨鐵不成鋼:“我許願哪,本來老朝奉都打算見你了,你你繞這麼大一圈,不還是為了見他?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

“我不是要見到他,我是要揪出他,讓他暴露在光化日之下,接受法律的製裁。我要他的贗品帝國分崩離析,無法再流毒人間。”我一字一句道,然後比了一個決絕的手勢,“藥不然,我們理念背道而馳,注定要互相敵對。你要麼在這裏殺死我,否則我絕不會罷手。”

“你這家夥,對我們真的威脅太大了。你得對,我應該現在動手,把你幹掉!”

話音剛落,藥不然腳下一動,整個人急速地衝過來,霎時便衝到我麵門前。在這個距離,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雙眼,殺氣畢露,有如一匹凶殘精悍的野狼。

以藥不然的身手,我實在沒有反擊或躲避的必要。我索性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可攻擊卻沒出現,那股殺氣卻一下子消失了。藥不然往後退了幾步,雙手一攤,憤憤道:“你這是耍賴!”

“你既然殺不了我,那就阻止不了我。”我淡淡回答。

藥不然氣得原地轉了幾圈,幾次抬腿要走,歪著腦袋想了想,還是歎了口氣轉回頭道:“這次我是私自出來,老朝奉不知道。但他遲早會覺察到,暗中協助我哥的人是你。一旦沾了五罐,來找你的人,可就沒我這麼客氣友善了。”

“誰?”

“我不能。總之,收手吧。”

“該收手的應該是你。你到底要在這個肮髒的泥坑裏趴多久?”我大聲質問道。

黑暗中藥不然的表情曖昧不明,可他的回答卻毫不猶豫:“人之毒藥,我之甘露。這是哥們兒自己的選擇,你不懂。”

他的語氣滿不在乎,似乎像是回答。

我被他這種態度激怒了。這個混蛋明明都已經背叛了,卻始終不肯明白地出他背叛的理由。我不知道他到底堅持些什麼、有什麼苦衷,我現在隻想好好揍他一頓。

“那咱們各安前程,生死由命。”我甩出一句,轉身就走。

“你這家夥……”藥不然似乎已失去耐心,他抬起胳膊,又放了下去,“算了算了,拿你沒轍——喂,往這邊看。”他這個舉動,頗出我的意料之外,我不由得停下腳步,看他玩什麼花樣。

“我給你一個友情提示,至於你能悟出什麼,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你會這麼好心?”

“哼,反正攔不住你,那就順其自然唄。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到什麼地步!”

藥不然彎下腰,黑暗中傳來一陣咯吱咯吱的摩擦聲,似乎他拿了什麼尖利的東西在磚牆上刻字。過了一陣,他刻完字了,拍了拍巴掌:“記住啊,這次咱倆從來沒碰見過。”完他俯身扛起昏迷不醒的鄭教授,歪歪斜斜地朝外走去,一邊走一邊還唉聲歎氣:“還得先給扛回去,唉,你我這是圖啥……”

我站在廟前,心中五味雜陳。這次突如其來的見麵,就這麼突然結束了。它非但沒解答我心中疑惑,反而湧現出更多謎團。我抬起頭,縱然塘神在此,恐怕也無從分辨是非曲直吧。

不知何時,錢塘江中的霧氣悄然彌漫到這邊來,把廢墟淹沒在一片淡淡的霧靄中。我覺得胸口有些積鬱,無處抒發,走向那半堵磚牆,想看看刻的是什麼字。

光線不足,我不得不劃亮一根火柴,才勉強能看清。上頭用紅磚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紹興,八字橋”。

遠遠地,藥不然的聲音忽然從霧氣中又飛了過來:“對了,提醒你一聲,如果碰到自稱細柳營的人,千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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