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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如何打敗時間(2 / 3)

等吃飽後,我放下碗,笑嘻嘻地對吳居藍說:“你白天也不叫我,害得我睡了一整天,晚上肯定失眠。”

可惜,吳居藍沒有一點愧疚感,他一邊看著書,一邊漫不經心地建議:“你可以給自己再灌一大杯白酒。”

我被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瞪著他。吳居藍不為所動,淡定地翻著書,任由我瞪。

我瞪著瞪著,不知不覺地變成了細細地打量,從頭仔細看到腳,完完全全看不出一點異樣。

如果不是吳居藍時時刻刻逼著我去麵對這個事實,我恐怕會很快忘記昨晚的所見吧!因為我在心理上並不知道該怎麼辦,甚至暗暗慶幸著他每月隻有一夜會變成……一條魚。

我知道,吳居藍不是不喜歡我,隻是除了喜歡,他還有很多要考慮的現實,任何一個我猜到或者壓根兒沒猜到的現實,都有可能讓他止步。

吳居藍說:“下個月圓之夜後,如果你還沒有改變心意,我……”當時,他話沒有說完,我想當然地理解成了“我就接受你”。現在,我才明白,他壓根兒不是這個意思,他沒有繼續說,不是話未盡的欲言又止,而是真的覺得不應該有下文了。

這個下文,是我硬生生地強要來的!但是,既然沒臉沒皮地要到了,我就沒打算放手!

任何一段成年男女關係的開始都會有懷疑和不確定,因為我們早過了相信“真愛無敵”和“從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年齡了。有懷疑和不確定是正常的,那是對自己更負責的態度,所以才要談戀愛和交往,談來談去,交來往去,一點點了解,一點點判斷,一點點信任,甚至一點點妥協,一點點包容,這就是成年人的愛情。

我才活了二十六年,就已經對這個世界充滿悲觀和不相信了。吳居藍年齡比我大,經曆比我複雜,我允許他有更多一點的懷疑和不確定。隻要他還喜歡我,那麼一切都可以解決,我們可以慢慢地了解,慢慢地交往,讓時間去打敗所有的懷疑和不確定。

我坐到了吳居藍身旁,輕輕地叫了一聲“吳居藍”,表明我有話想說。

吳居藍合上了書,把書放到茶幾上,平靜地看向我。

我試探地握住了吳居藍的手,他沒有排斥,可也沒有回應,目光沉靜,甚至可以說是冷漠地看著我,就像是赤裸裸地表明——對他而言,我的觸碰,別說心動漣漪,就連煩惱困擾都不配給他造成。

如果換成別的女孩,隻怕早就羞愧地掩麵退下了,但我……反正不是第一次沒臉沒皮了!

我用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撓他的掌心,他一直沒有反應,我就一直撓下去,撓啊撓啊,撓啊撓啊……吳居藍反手握住了我的手,阻止了我沒完沒了的撩撥。

我心裏暗樂,麵上卻一本正經地說:“漫漫長夜,無心睡眠,我們聊天吧!”

“聊什麼?”

“隨便聊,比如你的事情,你要是對我的事情感興趣,我也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吳居藍完全沒有想到我竟然這麼快就不再逃避,決定麵對一切。他盯著我看了一瞬,才淡然地問:“你想知道什麼?”

我盡量若無其事地說:“你的年齡。”

吳居藍說:“我一直生活在海底,所謂山中無日月,你們計算時間的方式對我沒有意義。”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你說你上一次登上陸地是1838年,在歐洲。你一共上了幾次陸地?”

“現在的這一次,1838年的一次,還有第一次,一共三次。”

經曆還算簡單!我鬆了口氣,好奇地問:“你第一次登上陸地是什麼時候?”

“開元八年。”

我沒有再問“在哪裏”,因為這種年號紀年的方法,還有“開元”兩個字,隻要讀過一點曆史書的中國人都知道。雖然已經預做了各種心理準備,可我還是被驚住了。

我愣愣出了會兒神,猛地跳起來,跑到書房,抽出《唐詩鑒賞辭典》,翻到王維的那首詩,一行行地快速讀著:青青山上鬆,

數裏不見今更逢。

不見君,

心相憶,

此心向君君應識。

為君顏色高且閑,

亭亭迥出浮雲間。

終於、終於……我明白了!當日吳居藍的輕輕一歎,不是有些“千古悠悠事,盡在不言中”的感覺,而是真的千古光陰,盡付一歎。

我狀若瘋狂,急急忙忙地扔下書,匆匆坐到電腦桌前,搜索王維:公元701年—761年,唐朝著名詩人、畫家,字摩詰,號摩詰居士。

我剛想搜開元八年是公元多少年,吳居藍走到我身後,說:“開元八年,公元720年。”

吳居藍進入長安那一年,正是大唐盛世。“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

那一年,王維十九歲,正是“相逢意氣為君飲,係馬高樓垂柳邊”的詩酒年華。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縹緲如煙,都不像是從自己嘴裏發出來的,“你認識王維?”

“嗯。”

難怪我當時會覺得他說話的語氣聽著很奇怪。

我大腦空白了一會兒,下意識地搜索了李白:公元701年—762年,唐朝著名詩人,字太白,號青蓮居士。

原來那一年,李白也才十九歲,正是“氣岸遙淩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的年少飛揚。

那時的吳居藍也是這樣的吧?風華正茂、詩酒當歌,“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我喃喃問:“你認識李白?”

“喝過幾次酒,比過幾次劍。”

“杜甫呢?”

“因為容顏不老,我不能在一地久居,不得不四處漂泊,上元二年,曾在蜀中浣花溪畔見過子美。”

吳居藍的表情、語氣都很平淡,我卻不敢再問。從開元盛世到安史之亂,從歌舞升平到天下殤痛,隔著千年光陰讀去,都覺得驚心動魄,難過惋惜,何況身處其間者。

“既然不能在一地久居,為什麼不回到海裏?”

吳居藍淡淡而笑,“那時的我太年輕,又是第一次在陸地上生活,稀裏糊塗太過投入,什麼事我都無能為力,卻又什麼都放不下。”

“後來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大曆六年,公元771年,我從舟山群島乘船,東渡日本去尋訪故人。我到日本時,他已病逝,我在唐招提寺住了半年後,回到了海裏。”

從公元720年到公元771年,五十二年的人世興衰、悲歡離合,看著無數熟悉的知交故友老去死亡,不管是“相逢意氣為君飲”,還是“風流肯落他人後”,都成了皚皚白骨,對壽命漫長、一直不老的吳居藍而言,應該相當於過了幾生幾世,難怪他看什麼都波瀾不興、無所在意的淡漠。

忽然之間,我明白了,為什麼他要千年之後,才會再次登上陸地,還是一塊全無記憶的大陸,那些鐫刻於記憶中的歡笑和悲傷都太過沉重了!

我走到吳居藍身前,溫柔地抱住了他。

吳居藍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你不怕嗎?”他的聲音和他的體溫一樣冰涼,好似帶著千年時光的滄桑和沉重。

我的頭伏在他懷裏,雙臂用力抱緊他,希望我的溫暖能融化一點點他的冰涼,“令我畏懼的是時光,不是你。”

“但你看得見、觸得到的是我,不是時光。現在你還年輕,覺得無所謂,可十年、二十年後呢?我依舊是現在這樣,你會變成什麼樣?”吳居藍一動不動地站著,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言辭卻犀利得像冰錐,似乎要狠狠地紮進我的心裏。

這一瞬間,我真恨吳居藍的理智和冷酷,他不肯讓我有半點糊塗,也不肯讓我有半點逃避,總是把一切赤裸裸地攤開在我麵前。

我明明感受到了他對我的感情,但是,他卻能毫不留情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把我推開,逼迫我放棄自己的感情,放棄他!

我沉默了良久說:“我會變老、變醜。”

“我不可能在一地長居,你必須跟著我顛沛流離,沒有朋友,沒有家,到那時,我的存在就是你最恐怖的噩夢。又老又醜的你會恨我、畏懼我,想盡辦法逃離我。”吳居藍一邊說著殘忍的話,一邊微笑著推開了我。

我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不想他離開,但這一刻,我的手比他更冰涼。

“沈螺,不要把你短暫的生命浪費在我身上,去尋找真正適合你的男人!”吳居藍冷漠絕情地用力拽開了我的手,“等查清楚究竟是誰針對你,確認和我沒有關係後,我就會離開,你就當遇見我的事是一場夢吧!”

我暈暈沉沉,像夢遊一樣走出了書房,回到自己的臥室。

屋子裏黑漆漆的,我心口又憋又悶,“唰唰”幾下,拉開了所有窗簾,打開了所有窗戶。清涼的晚風一下子全灌了進來,吹得桌上的紙張飛了起來,窗簾也嘩嘩地飄著。

我蜷坐在窗前的藤椅上,長長久久地看著天上那輪圓月。

千年前的那輪月亮應該和今夜的月亮看上去差不多吧!

可是,人卻不行,生老病死,一個都逃不過。女子的芳華更是有限,十年後,我三十六歲,如果保養得好,還能說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可二十年後呢?四十六歲的女人是什麼樣子?五十歲的女人又是什麼樣子?

那個時候,我和壽命漫長、容顏不老的吳居藍站在一起是什麼感覺?

中國最美的愛情誓言就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如果連偕老都做不到,相握的手還是戀人的手嗎?

我悲傷無奈地苦笑起來。

自以為鼓足了所有勇氣,信心滿滿地麵對這份感情,下定決心不管我和他之間有多少懷疑和不確定,我們都可以慢慢地了解,慢慢地交往,讓時間去打敗所有的懷疑和不確定。

但是,我完全沒有想到,我們之間的最大問題就是“時間”。

我該用什麼來打敗時間?

這個問題,連擁有千年智慧,幾乎無所不能的吳居藍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他才會故意尖刻地說出“又老又醜的你”這樣的話來傷害我,逼著我放棄。

理智上,我認同吳居藍的決定。既然未來是一條越走越窄的死路,注定會傷害到所有人,的確應該選擇放棄。

但是,感情上,我隻知道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我願意接受他非人的身份,他也不排斥我是個普通的人類女子,我們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夜色越深,風越涼,我卻像是化作了石雕,一直坐在窗口前,吹著涼風。

突然,我狠狠地打了幾個噴嚏,一時間涕泗橫流、十分狼狽,不得不站起來去抽麵巾紙。

擦完鼻子,我順手拿起桌上的手機看了一眼,還差十幾分鍾就淩晨四點了。

我竟然不知不覺地在窗口坐了六七個小時,難怪凍得要流鼻涕,可不知道我的哪根神經失靈了,竟然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冷。

我靠著窗台,看著窗外:月光下,龍吐珠花皎皎潔潔,隨風而動;九裏香堆雲積雪,暗香襲人。

我想起了吳居藍慵懶地坐在花叢間,靜看落花蹁躚的樣子,忍不住手按在心口,無聲地長歎了口氣。

我不是吳居藍,沒有他的理智,更沒有他對人對己的冷酷。也許不管我再思考多久,都沒有辦法想清楚,究竟是應該理智地放棄,還是應該順心地堅持。

但是,相愛是兩個人的事,不管我怎麼想,吳居藍似乎都已經做了決定……突然,我心中一動。

吳居藍逼我放棄,他放棄了嗎?

在說了那麼多冷酷的話,明知道會傷害到我後,夜不能寐的人隻是我一個嗎?

刹那間,我做了一個孤注一擲的決定,把無法決定的事情交給了命運去決定——如果我此時出聲叫吳居藍,他回應了,那麼就是命運告訴我,不許放棄!如果他沒有回應,那麼就是命運告訴我,應該……放棄了!

我把頭湊到窗戶前,手攏在嘴邊,想要叫他。可是,我緊張得手腳發軟,心咚咚亂跳,嗓子幹澀得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我真的要把我的命運、我的未來都壓在一聲輕喚上嗎?

萬一、萬一……他早已熟睡,根本聽不到,或者他聽到了,卻不願意回應我呢?

我深吸了幾口氣,才略微平靜了一點。

恐懼糾結中,我鼓足了全部的勇氣,對著窗外的迷蒙夜色,輕輕地叫:“吳、吳……吳居藍。”因為太過忐忑緊張,我的聲音聽上去又沙又啞,還帶著些顫抖。

本來,我以為我要經曆痛苦的等待,才有可能等到一個答案,結果完全沒有想到,我的聲音剛落,就聽到了吳居藍的聲音從樓下的窗口傳來,“你怎麼了?哪裏不舒服?”

我滿麵驚愕地愣住了。

一瞬後,我一邊捂著嘴,激動喜悅地笑著,一邊癱軟無力地滑倒,跌跪在了地上。

我趴在地板上,瑟縮成一團,雙手捂住臉,眼淚無聲無息地洶湧流下。

你在樓下,憑欄臨風。

我在樓上,臨窗望月。

兩處斷腸,卻為一種相思。

你讓我放棄?

不!我不放棄!

我正在欣喜若狂地掩麵低泣,吳居藍竟然從窗戶外無聲無息地飛掠了進來。

他看到我跪趴在地板上,立即衝過來,摟住我,“你哪裏不舒服?”

我抱著他,一邊搖頭,一邊隻是哭。

他不懂,我不是不舒服,而是太開心、太喜悅,為他的心有掛礙,為他的牽腸掛肚。

他摸了一下我的額頭,沒好氣地說:“你發燒了!現在知道難受了,吹冷風的時候怎麼不知道多想想?”

看我一聲不吭,一直在哭。他拿起我的手,一邊幫我把脈,一邊柔聲問:“哪裏難受?”

我搖頭,哽咽著說:“沒有,哪裏都不難受。”

他不解,“不難受你哭什麼?”

我又哭又笑地說:“因為你聽到了我的叫聲,因為你也睡不著……”

吳居藍似乎明白了我在說什麼,神色一斂,眉目間又掛上了冰霜,收回了替我把脈的手,冷冷地說:“重感冒。”

他抱起我,把我放到床上,替我蓋好被子,轉身就要走。

我立即抓住了他的手,紅著眼睛,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他冰冷的表情有了一絲鬆動,無奈地說:“我去拿退燒藥。”

我放開了手,他先把窗戶全部關好,窗簾全部拉上,才下樓去拿藥。

一會兒後,他拿著退燒藥上來,給我倒了一杯溫水,讓我先把藥吃了。